文/謝金魚
太和公主是唐帝國最後一位和親的皇帝之女,在她之後,唐帝國與隨後的宋、明兩個帝國,都不願意再討論和親,對這些亟欲建立漢人主體性的王朝而言,和親是一種與蠻夷通婚的恥辱,重點還是在於和親並不只有公主嫁去就好,在唐帝國三百年的歷史上,公主們的和親伴隨的是終其一世必須年年送去的財貨,說好聽點是給公主的零用錢,但實際上就是以錢買和平,只是有了公主,就有可能以可敦的身分運作有利於本國的政策。
但我個人認為,對於宋與明最主要的敵人:契丹、女真與蒙古而言,他們有皇族與后族相依的傳統,皇后很可能就是某位公主的女兒,本身就是牢固的統治團體,宋與明的公主嫁過去之後不能撼動國策,而養在深閨、沒有北族傳統的公主們也未必能承擔重任,那麼與其嫁個女兒過去受氣,不如雙方用更務實的關係來往為好。
少數的例外,發生在北宋末年的靖康之亂,南下侵略的女真諸王聽說北宋公主的美貌,因此假借和親之說趁火打劫,拐走了一位公主之後仍然攻打汴京,北宋末年的公主們都在戰亂中被抓到女真,成為諸王的姬妾與奴婢,遭到了非人的暴力對待,幾乎都沒有好下場。這些令人哀憐的公主們,雖然一度說是和親,但實則與和親體制毫無關係,她們是戰爭中無辜的受害者。
那麼在唐之後,另外兩個統治了中國的遊牧帝國呢?不論是統治了歐亞大陸的蒙古汗國或者女真人(滿人)建立的清帝國,都是遊牧民族建立的國家,在他們的傳統中,首領之女本身就是與其他部族結盟的媒介,女性在遊牧社會的地位也使公主們的統治有其文化淵源。
我想引用成吉思汗在女兒們出嫁時的訓誡來作為證明,首先是他威名遠播的女兒們,其中最傑出的阿喇海別吉,才能深受父親與兄弟們肯定,在父兄西征時以監國公主的身分管理蒙古本部。在阿喇海別吉年少出嫁時,成吉思汗說:「我跳躍時,妳做我的一條腿,我滑倒時,妳做我靴底的鐵釘……記住,人生甚短,名聲永存。」
另一個女兒阿勒屯出嫁時,成吉思汗仍然教誨她:「有教養的女人有三個丈夫,是哪三個丈夫呢?第一個丈夫是黃金的朝廷、第二個丈夫是妳貞潔的名聲,第三個丈夫才是娶妳的男人。所謂的三個丈夫就是如此,如果妳把國家(朝廷)看作自己的丈夫而忍耐順從,自然能得到妳的第二個丈夫─好名聲,如果維護了好的名譽,娶你的丈夫雖然與妳相隔萬里也不會遺棄妳。」
這裡的排序中,肉身的丈夫是最後一位,而公主們真正要效忠的對象其實是蒙古汗國。而另一位女兒扯扯亦堅出嫁時,成吉思汗命手下大將去訓誡她:「因為妳是汗父親生的女兒,所以要妳去鎮撫斡亦剌惕地方……把妳學成的一切優點都帶到那裡去,與斡亦剌惕百姓的關係必須修好。」1
研究蒙古公主與王后們的美國學者魏澤福,在整理了許多蒙古公主們的紀錄後提出一個有趣的說法:「如果兒子們是擴張汗國的矛,那女兒們就是守護諸國的盾。」2,雖然他所寫的《成吉思汗的女兒們》有一些過於誇大的想像,但蒙古汗國的公主們確實一出生就肩負政治聯姻的使命,而蒙古汗國也藉著公主的婚姻建立了一個特別的制度「古列堅」,這個詞是蒙古語的女婿,翻譯成漢文也有人以「駙馬」稱之。蒙古的古列堅通常都是各國的領袖,當他們求娶蒙古大汗的女兒時,必須離棄原先的妻子、未經許可也不能納妾,以此保障公主們的權力,正如成吉思汗對女婿所說的:「我把女兒嫁給你,你做我的第五個兒子。」古列堅在戰爭來臨時,必須將國家交給公主們統治,自己隨同大汗出征,由此換來蒙古汗國的保護與資源分享,這種藉由婚姻結成的同盟關係在成吉思汗去世後仍然被蒙古各汗國沿用。
到了清代,在還沒入關之前,滿人原先迎娶的是自己周邊、同是女真的部落之女,但當他們開始坐大之後,首先迎娶的是鄰近的東蒙古科爾沁部之女,科爾沁部是成吉思汗弟弟的後裔,也是歷史悠久的黃金氏族3成員,嫁入滿清的貴族女子之一,就是在清初歷史上有重要地位的孝莊太后。滿人得了東蒙古之助,擊敗最後一任蒙古大汗林丹汗後,滿人的王公貴族們紛紛迎娶林丹汗的妻妾女兒,為了安撫蒙古,清太宗之後的皇帝們,都會將公主嫁往蒙古,公主們在蒙古有自己的府邸與屬官之外,也會固定隨丈夫晉見皇帝,這樣的婚姻關係被稱為「滿蒙聯姻」,被視為清帝國的重要基礎。
清帝國兩百多年的歷史上,共有超過四百位具有皇室血緣的公主、格格們先後出嫁,她們所生育的兒女逆向與滿清皇室聯姻的紀錄也有兩百多人。可以說蒙古高原的各大部落,都有公主與格格們的足跡。研究清代公主和親的學者杜家驥認為,這已經超越了過去的和親,是一種長期持續性、大規模的制度性聯姻,連帶產生的各種制度與交流,使得滿清皇室與蒙古諸部之間形成牢不可破的緊密統治階層4。
早期的公主們顯然比較活躍,與父母兄弟、乃至侄子們關係也比較緊密,例如清太宗皇太極的女兒淑慧公主,是順治皇帝的同母姊,在滿清入關後不久,嫁到蒙古的巴林部,在當地頗有威望,也一直都與皇室往來密切。在公主的母親孝莊太后去世前,都還鄭重地囑咐孫子康熙皇帝要照顧姑姑淑慧公主,因為祖母鄭重相託,在淑慧公主年邁時,康熙皇帝特別將她接到北京就近照料,她所需的一切都由皇家支應,在公主去世前,康熙也去見了她最後一面。
為了延續巴林部與皇室的親誼,康熙也將自己的女兒榮憲公主嫁往巴林部,她在巴林生活了三十餘年,在康熙晚年,太子與諸皇子為了奪嫡鬧得不可開交,老皇帝傷心病重,榮憲公主此時人在北京,在父親身邊侍奉了四十多天,因此得到嘉獎,她的賢明讓她在巴林有「二公主媽媽」的稱呼。此後直到清末,巴林部都與皇室聯姻。
康熙時代的公主與格格們,在清帝國與準噶爾的戰爭中鼓勵她們的丈夫與兒子們隨帝出征,因為這些公主牽起的姻親紐帶,也是許多蒙古王公們沒有背棄清帝國、改投準噶爾的原因。累代聯姻的蒙古王公與滿清皇室,如唇齒相依,只是清中葉後的公主與格格們未必長居於蒙古,很多時候反而是她們的丈夫入京任職,成為皇帝了解蒙古的耳目,也可能擔任皇子與小皇帝們的老師,直到清末都依然如此,只是清中葉後的公主們就很少能在史書上看到她們的聲音。
從西漢到清,長達兩千年的時間裡,公主們在不同的考量、不同的時代懷著一樣忐忑不安的心離開父國,因為她們幾乎對夫國一無所知,在史書上,只有西漢解憂公主相關的紀錄中,曾經提及漢帝國安排她的姪女提前學習烏孫語與風俗,在其他公主們的紀錄中,幾乎都不曾提到她們的心情,也看不出來她們在婚前是否得到相當程度的準備與教育。這些少女們大多在哀傷與無奈中辭別父母親友,此後天各一方,既是生離也是死別,只有少數例外能有聯繫。
公主們或往北、或往西,大多循著既有的安全路線前進,當她的馬車駛出中國的疆域時,在她眼前展開的道路,也意味著中國國力的延伸,當她抵達夫國之時,那條隨她而來的參某某公主道,就成為她與父國之間的聯繫,但她們在兩國之間的折衝來回,往往使她們心力耗竭,加上水土不服,年少夭亡是常見之事,就算能在夫國立穩腳跟、成為聲望崇隆的王后,當丈夫亡故後,她們也必須儘快做好準備成為下任國王的妻子,在這些公主中,能夠活到最後、得以回歸故國者非常稀少,多數都葬身他鄉。
公主們的遭遇令人惋惜,也很容易挑起對於異民族的情緒,似乎嫁出公主的中國王朝是被迫的受害者,事實上,從當初討論和親的漢高祖開始,和親就是中國歷代皇帝們的外交工具,公主們只是待價而沽的籌碼,皇帝們比誰都清楚這不是結親、而是策略,大部分時候中國都自認為是文明高、國力強的那一方,和親是一種優渥的榮譽,直到唐中葉無法維持東亞共主地位之後,才有了受辱的情緒,到了和親已經行不通、也不符合效益的宋明兩代,醜化和親、訴諸於民族情感的王昭君故事才更盛行。
但與其傳頌王昭君如何守貞守節,我更喜歡本章一開頭、被東方學家斯坦因發現的「傳絲公主」故事,那片薄薄的木板上,留下了公主們在夫國與父國之間折衝的身影,她們割不斷與生身之國的聯繫,也不可能無視夫國的需要,如履薄冰地維繫著脆弱如絲的各方紐帶,只因為當世界產生衝突時,她們手上的絲線有可能扭轉乾坤,那才是和親公主們離開宮廷奔赴的戰場。
在歐亞大陸的森林、草原、沙漠與綠洲中,兩千年來無數的新娘們乘著馬、駱駝、馬車或者火車往來,不論是公主或者奴婢,她們的婚姻都牽涉了太多身不由己,這本書中記錄的只是她們漫漫人生中的片段,就像那片傳絲公主圖、那封虎妻恨意滿滿的信、那本英國夫人的小書,讓我們看見壓在黃沙中的絲路新娘們。
我多麼希望世上再也沒有女人需要經歷與她們同樣的困境,但可惜的是,在世界上許多國家裡,對女性們的壓迫從來沒有根絕,人口買賣、強迫婚姻、種族滅絕都是現在進行式,就在當下,仍有無數的少女正含著眼淚被送到未知的夫家,更有無數的新娘正在面對令她恐懼不安的婚姻。
歷史距離我們從來不遠,我所寫的既是過去,也是眼前。
NOTE
- 羅桑丹津著、色道爾吉譯,《蒙古黃金史》(呼和浩特:蒙古學,1993),頁 181。
- 魏澤福著、黃中憲譯,《成吉思汗的女兒們(二版)》(台北:時報,2018),頁 68-92。
- 黃金氏族:蒙文寫作 Altan Urugh,即孛兒只斤(清代寫成博爾濟吉特)氏族,廣義的黃金家族包含成吉思汗與其兄弟的後代,在成吉思汗時明言只有黃金家族才能成為蒙古大汗。
- 關於清代滿蒙聯姻的相關史料整理與研究,參見杜家驥,《清朝滿蒙聯姻研究(上下)》,北京:故宮,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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