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仇英 乞巧圖。圖：翻攝自故宮官網
相較於西洋情人節、白色情人節的商家宣傳廣告，中國情人節安靜而內斂。幸而有心人溫柔地置入對民俗節日的疼惜——電腦螢幕在打開的瞬間，跳出純粹中國紅色剪紙的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圖。久別的民俗，挑起你兒時記憶裡，杜牧〈秋夕〉一詩：「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你記得當時的場景。在馬路上人比車多，天上星星比煙霧多的時候，人們在院子裡乘涼，你躺在長木椅上背這首詩，聽大人講生離別苦的淒涼憾事。
這是你第一次認識離別，而落在眉間的一滴雨，讓你隱約知道這漫長的等待多麼孤寂。
國文課上教的是「古詩十九首」之一：「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比起〈秋夕〉，寒涼悲絕的味道因為織女的哭泣而更深切了，但那畢竟非現實，年少不更事，心裡的感傷隨著下課也就嘩啦啦地還給陽光。
後來喜歡上《千江有水千江月》，溫柔敦厚的人情為七夕包裹上一層體貼的知解，細膩的撫慰：「七夕圓不比冬至節的；冬至圓可鹹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將其中部份染成紅色；七夕的卻只能是純白米團，搓圓後，再以食指按出一個凹來……爲什麽呢？爲什麽要按這個凹？
小時候爲了這一項，貞觀也不知問過幾百聲了；大人們答來答去，回應都差不多：說是……「要給織女裝眼淚的……」
不知怎的，素白，讓人想起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這是抗議天帝對相愛眷侶的懲罰？還是象徵毅然決然接受考驗的堅貞與信任？或是蒼白以對終年輾轉反側的孤寂？
民俗，以輕輕地按下一個凹坑，向如此沉重的處境致敬，也為人間聚少離多的無奈留下了然的祝福與不捨。後來，才明白異地戀不是最絕望的，幽明兩隔才是最遺憾的孤寂。《源氏物語》紫姬病逝後，暮年的源氏回首昔日的相歡，發出李後主同樣的憾恨：「雲中牛女會，何用我關心？但見空庭露，頻添別淚痕。」
情到深處，風吹花飛雲卷水流，無一不是物是人非之痛。事關自我，牛郎織女畢竟是他人之傷，心哀之悲已無暇顧及其他。
至此方知過眼千帆皆不是，獨鍾之人不再，世界因此空寂。
現在的女孩無需「乞巧」，求能有織女那一雙好手藝，而是視之如庇佑之母，府城習俗在這天拜七娘媽，小孩「捾絭」求平安長大，女孩把一半胭脂水粉、鮮花、紅紗線拋上屋頂，另一半自用，望如七娘媽一樣漂亮。
原來織女可以不是望夫成石的痴婦，可以不是為短暫相聚而荒廢生活的深閨苦命人，而是一藝在身，所有女子仰為師尊的偶像，是獨自一人養兒育女的堅強女性，庇佑天下母親與子女的神祉。
這樣的七夕，可以不傷悲，而是有吃有喝的全民許願大會！這樣的婚姻，可以不因距離而離散，而是感動喜鵲來搭橋，人間歡慶願相隨。 於是，源自中國的神話風靡東方各地，因時因地的改良版如春花齊放，千姿百態。
日本「七夕祭」始於奈良時代，宮廷和上流社會模仿唐宮，穿針乞巧、曬書曝衣和文人詩會，甚至還有接地氣的觀相撲戲。牛郎織女相會的故事，與日本原有「棚機津女」結合後，相關宮廷繪畫、禮儀、器具 蔚為文風，著名的詩歌集《萬葉集》收錄了百首以上歌頌牛郎織女情堅意深的詩歌。
江戶時代，慶祝儀式從宮廷流向民間成為五節之一，宮中以象徵「銀河之水」的夜露磨成墨，在梶葉上寫願望，祈求縫紉及書道技藝進步的習俗，轉為兒童收集露水研墨寫字，祈求學業有成。
專屬女子的「乞巧奠」改為眾人在依循五行五德紅、藍、黃、黑、白色的短冊（長條詩箋）上寫下願望和詩歌，與象徵能具織女之女紅的紙衣（紙製和服）、燕尾旗，掛在自家院內或商家矗立的竹竿上。七夕結束後，再送入河海，民間認為漂到了天河，願望就能實現，名為「送七夕」。
在古禮的尊重與延續上，日本的七夕盛於台灣，尤其是每年城縣的「仙台七夕祭」、神奈川縣的「湘南平塚七夕祭」、愛知縣的「安城七夕祭」盛況空前。鼓笛引來神轎花車，迎風招展的風旛，綺麗雅致的千羽鶴把整條街道裝飾得五彩繽紛，那歡騰熱鬧的氣氛堪比唐宋上元火樹銀花。年輕人穿上浴衣，簇聚東京晴空塔、東京鐵塔、淺草寺在七夕燈下繾綣情思，看煙花乍放映照儷影雙雙。
文化的傳播，接受與時空異化的現象，可証之於越南的七夕，則以菱角、棋子餅、金錢餅、花生、七種水果、鮮花、茶水當供品。除卻這些在地應節食物的混搭，特殊的是專為牛郎準備的「禾秧」，和給織女的「七姐盤」。紙上如繪本插畫，畫著牛郎，鵲橋，衣服，鞋子……，還有吃紅豆脫單得好緣。至於韓國的七夕，竟然如日本宮廷一樣講求乞巧、曬書、祭祀，讓人忍不住感慨禮失而求諸野。很特殊的是供上的食物竟為麵條、麥煎餅、蒸糕，不知是否也鋪上滿滿的泡菜？
原來這天要到月老廟求月下老人賜姻緣，卻忌娶妻，以免短聚長離；這天也是掌科舉之神「天魁星」的生日，讀書人拜魁星可求得好功名。
平凡的日子，因為傳說、民俗、儀式而豐腴浪漫。不再侷限情人的時候，所有家人、學生、同學、朋友都是情人。
想起去年情人節這天，與景美的學生、研究所的同學，因為同在政大讀書而一起過情人節。夕陽把圖書館前的樟樹拉成一綹綹金浪，水池上夏日藍天，天上遊動的雲，說著我們的相遇，紅塵裡的相守……。
又逢七夕，祈願此生遇見的好山好水是情，交錯的好人好事是情，一路做夢，同行玩夢，縱容追夢的同事長官和全國各地的老師們、學生們、家長們都是此生來世命中註定的情人。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