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是創造空間,讓外國和本地相遇
文學翻譯是什麼?如果要用一個東西來比喻它,你會用什麼來比喻?公開我的答案之前,我想要用一個字來談翻譯上的文化差異:kamienica。
kamienica是中世紀歐洲為了解決城市擴張、人口大量移入的問題所興建的建築物,一棟房子裡面有許多間公寓,且多半老舊到沒有中央暖氣。這樣的房子要如何翻譯成台灣讀者所熟悉的中文呢? 多房公寓?老公寓?光講「老房子」,台灣可以對應到的東西太多了。和kamienica最像的是建於1960-70年代的步登公寓。但步登公寓也無法完整翻譯kamienica的特色。或許可以這樣介紹:有著步登公寓的功能,長得像迪化街街屋,歷史比日式老房子或李宅還悠久的老屋。
回到翻譯是什麼?我會說,翻譯是建立連結和橋樑,讓外國和本地相遇。不是維持陌生或完全在地化,而是創造出一個空間,讓兩者相遇。詞語不僅只是詞語,能否透過翻譯讓讀者感到熟悉、親切、有共鳴,才是關鍵。在此,我想以我推廣《鱷魚街》的經歷為例,解釋我所做的轉譯。
➤跨越台波文化隔閡:布魯諾.舒茲筆下的牛蒡與覆盆子
布魯諾.舒茲 (Bruno Schulz, 1892 - 1942)是波蘭猶太人,以《肉桂店》(即《鱷魚街》),《沙漏下的療養院》兩本書,和卡夫卡、普魯斯特齊名,成為20世紀波蘭最偉大作家之一。
《鱷魚街》的繁中版書名來自同名短篇小說,原文書名是《肉桂店》(Sklepy cynamonowe)。波蘭人對肉桂有感情,台灣人不一定有,好在本書英文編輯重新取名為鱷魚街,我住在英國時才會訂這本書,讀了感動才會跑去波蘭。
開始翻譯《鱷魚街》的時候,我曾經拜託我先生去克拉科夫的舊書店買一套11本的字典,這套字典叫Słownik języka polskiego pod red. W. Doroszewskiego,裡面有很多古老的詞語。舊書店的老闆叫做愛德華.史明維克(Edward Śmiłek),他手往桌上一拍,問我老公:「先生您買這個要做什麼啊?」我老公就說:「我太太要翻譯舒茲。」老闆就笑一笑,說:「台灣的讀者能了解舒茲嗎?」那老闆這麼說,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因為他也是個舒茲迷。但是我聽到時有點不高興,覺得台灣讀者再冷門的文學都可以讀了,不要小看台灣讀者!但我也開始有點擔心,舒茲真的有這麼普世嗎?我讀舒茲很感動,但是其他讀者呢?
舒茲作品讓我很有共鳴,但仍感到文化隔閡,比如:
「在那肩膀上,八月那邋遢、旺盛的女性生命力蓬勃發展,長出一片肥大的牛蒡,它們以多毛、巨大的葉片以及肥厚、茂盛的綠色舌頭支配了整個地區。那些牛蒡像是有著豐乳肥臀的婦女,大剌剌地攤開裙子往地下一坐,連自己的身體都快被這些瘋狂、碩大的裙子吞沒。」
必須承認,我第一次看到這段文字時想:「蛤?他在說什麼?」因為我想像中的牛蒡,應該是牛蒡沙拉,或是壽喜燒裡面的牛蒡。我很困惑,於是去問我老公Pawel Gu。我老公說:因為牛蒡在波蘭不是拿來吃的啊,它是一種雜草。我從來沒看過以雜草方式存在的牛蒡,所以他就在克拉科夫開始了尋找牛蒡之旅,去烏克蘭也幫我拍了牛蒡。我看到這一片牛蒡的時候心裡想著,啊這就像是姑婆芋嘛⋯⋯如果有人跟我說,牛蒡就像姑婆芋,就很好理解了。
另一個讓我感到有隔閡的東西,是覆盆子果汁。舒茲在他的小說中,說覆盆子果汁可以在藥局買到,說它是「濃稠、高貴的液體」。第一次看到時,我還沒去波蘭,沒喝過覆盆子果汁。我想像它既然藥局有賣,可能是一種感冒糖漿,可是感冒糖漿不是很難喝嗎?為什麼大家平常會拿來喝呢?
後來我到了波蘭,終於知道:喔,覆盆子果汁是用覆盆子加糖,讓它自然出水做成的果汁,有點黏稠,但是又不會太黏稠。波蘭人把覆盆子果汁當成一種民間療法,著涼快要感冒的時候加在熱茶中喝下去,可以怯寒。這時我就豁然開朗了:波蘭人的覆盆子果汁,就像我們的川貝枇杷膏嘛!這樣理解,遙遠的覆盆子果汁就變得很親切了。
要怎麼把這親切感傳達給讀者呢?以註釋在《鱷魚街》書中補充之外,我也在台北舉辦了小型藝術節。為了讓台灣讀者品嘗到覆盆子果汁,我從波蘭寄了3瓶過來,在當時波黑美亞咖啡食堂展出(即現在Rebirth)。本來打算讓大家配茶或配啤酒喝,但運送過程中有漏出來,所以只好改成用看的。
我以舒茲為主題舉辦的小型藝術節,其中包括:展覽、講座、行為藝術。我成立粉專,花了一個月在上面每天打書。這本書當時是在聯合文學出版,所以《聯合文學》雜誌也熱血地邀請我當客座主編,規劃了50頁專題,讓讀者看到舒茲的重要性,還有他怎麼感動世界各地的讀者。
展覽內容,我找了覆盆子果汁、手搖風琴、鳥、人偶、女鞋、舊物、郵票作為7個主題,找了7家台北獨立書店辦展,有如舒茲七大行星在台北降臨。當時在誠品辦講座活動,講座海報有銀河,細看就像淡水河。
透過展覽,我想做的不只是把舒茲帶來台北,而是讓舒茲及其作品和台北地景結合,和台北人文風景對話。為了讓舒茲和台北的人文風景對話,讓他的作品能在台北「深度旅遊」,而不是只是像外國觀光客,來一下就走,7間合作的獨立書店也是仔細挑選過的。打書期剛好碰到聖誕節。波蘭聖誕節要做12道菜,習俗上還要放一副空碗盤,給意料之外的客人。我們意料之外的客人就是舒茲,我們邀請他一起吃平安夜晚餐。
為什麼要辦藝術節去宣傳一本書?為什麼要花費這麼多成本?因為,我相信波蘭文學值得讓台灣讀者看到,而且可以給出版市場、文化帶來好的影響。我相信文學可以成為一座橋樑,讓台灣人和波蘭人互相交流、理解彼此,畢竟,我們都有悲慘受壓迫的歷史。另外,我很希望舒茲可以賣得好,因為我也想繼續靠翻譯波蘭文學吃飯啦。
做了這麼多宣傳,大家應該很想知道有沒有幫到銷售吧?作為一本文學純度很高的純文學,《鱷魚街》賣得不錯,它是當年誠品選書,在香港誠品有打入暢銷。在台灣也是長銷書。2016年詢問出版社時已三刷。這本書後來也售出簡體版權。作為波蘭文學引起台灣書市注意的第一彈,《鱷魚街》一鳴驚人。但如果只有一本成功,就只會曇花一現,不會成為現象。要成為現象,就要持續出版,並且持續引起討論。沒錯,我一開始設立的目標,就不只是讓舒茲這位作家的作品被看到。我的目標,是打開市場,使波蘭文學、波蘭文化被看到。
➤一些人、一些事,會讓你覺得翻譯、推廣文學還是有意義的
我是個翻譯,翻譯之外,還可以選書、審書、推廣書、行銷書、找補助。我都推廣我認為有意義、有價值,卻不那麼好賣的書。我在宣傳時,往往不求大賣,但求可以把每本書的商業可能性發揮到極限。此外,我也必須觀察市場需要什麼書,台灣需要什麼書。那我接下來想講講,我怎麼在台灣推廣柯札克。
雅努什.柯札克是個猶太波蘭醫生、作家、教育家。本名亨利.哥德施密特(Henryk Goldszmit, 1878-1942),也被人稱為「老醫生」或「醫生先生」,為兒童人權與教育奉獻畢生,被譽為波蘭兒童人權之父。他寫了很多本書和文章,其中有寫給小孩看的小說,也有寫給家長看的關於教育理念的書。
第一本我決定推廣到台灣的柯札克著作,是教育隨筆《如何愛孩子》。這本書其實是那種大家一看就覺得很難賣、很難推廣的書:首先,因為它很厚,有520頁。再來,書中議題很嚴肅,在講兒童人權,對家長有挑戰性,也不是傳統的親子教養書。但2014年3月,台灣立法院正式通過「兒童權利公約施行法」,大家都想知道兒童權利是什麼,但市面上很少這樣的書,這就創造了空缺,讓《如何愛孩子》可以去填補。
之後,柯札克在台灣越來越受矚目。2019年,兒童權利公約公布30週年的時刻,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和新北市政府邀集專家學者選出兒童權利公約書單,柯札克的《當我再次是個孩子》和《麥提國王執政紀》也有入選。2020年,景美人權館做了一個兒童人權展,那裡面也有講到柯札克。
在這邊,一定要提台灣兒童人權的旗手,兒童文學界女神林真美老師。她曾經翻譯關於柯札克生平的童書《好心的國王:兒童權利之父—柯札克的故事》,是在台灣推廣柯札克的先行者。真美老師也有讀《如何愛孩子》,後來也在各種場合推薦、導讀他的書。於是,就在《如何愛孩子》的成功下,柯札克《麥提國王執政紀》、《麥提國王在無人島》、《布魯卡的日記》、《當我再次是個孩子》、《猶太區日記》也都陸續出版。這其實讓我蠻高興的。
10年前,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跟我說,波蘭文學在台灣賣不好。然而,現在大塊也想出版波蘭文學。很感激他當年很誠實跟我說出版市場的狀況。如果沒有他,我可能不會宣傳舒茲,就不會開始這10年推廣波蘭文學的旅程了。當然啦,也要感謝史明維克老闆那句:「台灣人讀得懂舒茲嗎?」今天我可以告訴他,不只讀得懂,還很有共鳴。
這個世界並不是有柯札克捍衛兒童人權理念的作品,兒童就會生活得無憂無慮很快樂。推廣好的文學,也不表示世界就會變得美好。文學沒這麼了不起。但是,有時候,會有一些人、一些事,會讓你覺得,文學還是有意義的,翻譯、推廣還是有意義的。
➤回首10年來時路:波蘭文學在台灣
2011年,當我踏入波蘭文學翻譯時,台灣的波蘭文學作品只有10本,沒有本土的波蘭文學譯者。2022年11月,根據波蘭圖書協會的統計手冊(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波蘭圖書協會的攤位可以拿這本冊子),如果包括2023年初書展前後要出版的波蘭作品,已有80本左右。12年來,台灣出版了70多本波蘭文學書籍,平均一年5到6本。這80本中,包括30本左右的童書,其他則是經典文學、當代文學、劇本。
波蘭文學能在台灣立足,也是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持續和台灣讀者解釋:什麼是波蘭?什麼是波蘭文化?波蘭的歷史長什麼樣子?今天,台灣本土波蘭文譯者至少有5位:我、翻譯《獵魔士》長篇的葉祉君,翻譯《辛波絲卡談寫作》的粘肖晶,翻譯《地下世界.水下世界》的陳音卉、翻譯《怪誕故事集》的鄭凱庭。以前是我們買中國的譯本,今天他們也會買我們的。
我認為,波蘭文學在台灣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台灣出版市場的東歐文學中,目前最紅、最有活力的應該就是波蘭文學。要繼續發展,就需要有人投入經營。譯者很重要,有譯者才有翻譯,但其實譯者也需要市場、需要有健康活潑的出版生態,才會想要投入文學翻譯。不然去當口譯或是去大公司上班還可以賺更多錢啊,為什麼做文學翻譯?
翻譯10多年後,我也在想:我要往何處去?我要繼續翻譯嗎?我有達到我當時設立的目標:建立一道波蘭和台灣文化交流的橋樑嗎?好像只有完成一半⋯⋯台灣人對波蘭和波蘭文學有認識了,但波蘭人對台灣和台灣文學有同樣的興趣和瞭解嗎?
在波蘭,依然沒有關於台灣文史類的書。我發現,當我想要和波蘭朋友介紹台灣時,知識是有欠缺的。為了不忘初衷,我去研究台灣和波蘭歷史將近4百年來的交集,我正在寫的書也是關於這個主題,書名暫定《在波蘭尋找台灣》(或應該更好玩/聳動,叫《波蘭台灣愛恨情仇四百年》?)
總結,推廣不是一個人的事。常有人說台灣市場小,台灣人不讀書,但我覺得台灣是一個很好的市場,我們有能力容納各國文學,暢銷文學,冷門文學,台灣作家寫得很棒,台灣讀者素質很高,台灣出版界十分優秀。在此,我想要對台灣出版界致上我最深的感謝和敬意。
我希望了解台灣,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和波蘭人介紹台灣的歷史和文學,引起他們的興趣。我奉獻了10年青春給波蘭文學,現在我該奉獻剩下的人生給台灣了。●
2023台北國際書展活動|窗的彼端,光的彼端:認識波蘭兒童人權之父柯札克的人生故事
時間:2/3(五),18:00 - 19:00
地點:紅沙龍
講者:林蔚昀(譯者、作家)、劉維人(譯者)
活動詳情:字畝文化臉書2023台北國際書展活動|辛波絲卡和她的時代:《辛波絲卡: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好友和夢》新書發表分享會
時間:2/5(日),15:30 - 16:30
地點:紅沙龍
講者:林蔚昀(譯者、作家)
活動報名:臉譜出版Accup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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