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的某個傍晚，我接到來自泰瑞絲（Thérèse）的語音訊息。對於一個 80 幾歲的老太太來說，打字已經太吃力，因此過去一年來，她總是以語音回覆我的訊息。
我其實只見過泰瑞絲 3 次，第一次是 10 年前在倫敦蓋威克機場短暫相見，第二次和第三次是我們全家去愛爾蘭探望她。泰瑞絲雖然只比我的法國公公大 14 歲，卻是他的教母，也因此看著先生兄弟倆長大，是他們尊敬的長輩。
泰瑞絲
泰瑞絲是六七十年代的摩登法國新女性，前半生過得令人稱羨：她家境富裕，是父母捧在掌心的獨生女，出社會後進了法國航空工作，一路做到總裁秘書，機師男友一個接一個，總是搭著頭等艙或協和號，喝著香檳飛往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去過的熱帶島嶼和大小城市。做到優退年資，她領了退休金回到現實人生，才發現自己沒有根，於是在鄉間買了一間農場居住兼營民宿，但是不久後，就因為不擅經營而虧損收場。不知何去何從的她，決定移居愛爾蘭，和喪妻的朋友法藍互相照顧。她和法藍過著老伴的生活，始終沒有結婚，幾年前法藍過世後，她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依靠，經濟和健康狀況都不允許她搬回法國，即使可以，她也無親無故，沒有非得回國的理由，只能一個人在愛爾蘭孤老。
我認識她的時間不長，關係也不算特別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我特別喜愛，和我連繫的頻率遠超過公婆，或許是因為我也和她一樣移居他鄉。前幾年身體還可以的時候，她隔一陣子就傳訊息給我，問我們一家近況如何，我除了文字描述，也會加上許多照片，她總是非常高興非常感激的回覆，「謝謝妳！妳真是太好了！我好高興看到你們都過得好！」這樣的回應總是讓我感到慚愧與傷感：這樣微不足道，只值幾個按鍵的善意，都能讓她這麼開心，可見她有多麼寂寞，多麼需要他人的關懷。
自從開始工作以來，我比過去忙碌得多，常常一轉眼好幾個月過去，才想起沒有傳訊關切泰瑞絲，這時的她也不再主動傳訊，而是在收到我的訊息後，才用語音回覆。這一次，她的語氣比以往更加虛弱也更加絕望：「我快不行了，我想我很快就要死了，妳告訴其他家人，幫我跟大家說再見。」
或許因為自覺落魄，泰瑞絲近年來不願意主動和公婆連繫，也拒絕他們去愛爾蘭探視的好意，但是要我「告訴家人」，大概是希望公婆知道她的狀況，於是我急忙回覆，也立即把訊息轉給公婆，問我們是否能為泰瑞絲做些什麼。沒多久，公公打了電話來，說他剛和泰瑞絲通過電話，她現在住在安養院裡，生活起居上有人照顧，並不像以往獨居，但是畢竟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格外覺得孤苦無依。公公嘆了口氣：「她在愛爾蘭那麼遠，病痛纏身無法移動，我們又不清楚那邊的狀況， 除了關心還能做什麼呢？畢竟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啊！」
隔著一道海峽，又沒有親屬關係，我們能做的確是有限，就算想把她接回法國，都沒有立場簽署任何法律文件。公婆自身年歲漸長，還要照顧婆婆 93 歲的媽媽，即使行有餘力，也無法法國愛爾蘭兩地跑。這話於情聽起來有些殘酷，於理事實上並沒有錯，沒有人應該為泰瑞絲當年的選擇負起責任，或是接下照顧她晚年的重擔。每個人都會老，人生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能夠及時行樂當然很好，但是也要為老年的到來做好準備。
愛蓮
先生的阿姨愛蓮（Hélène）40 多歲才結婚，先生是第二次婚姻，比她大了 7 歲。兩人過去在同一間國際公司工作，收入頗豐，沒有子女，住在巴黎市區的高級公寓，經常上餐廳喝香檳，假期不是搭高級郵輪，就是到處旅遊，兩個人過著優渥愜意的生活。
不料 71 歲的姨丈幾年前確診帕金森氏症，近期又出現早期阿茲海默症，整個人退化得非常嚴重，說話顯得困難，腳步越來越僵硬，對前一天發生的事完全沒有印象。雖然有定期就醫，情況並未改善，家人都對兩人幾週後的美國之行感到憂心，深怕姨丈受不了一個月的旅行，病情會惡化，萬一需要在美國就醫，情況又會更加複雜，但是阿姨還是沒有更改行程的意思。
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天真樂觀，還是想趁另一半還能行動時再去最喜歡的美國玩一趟，但是姨丈如果沒有改善，兩人的生活很快就會產生巨變。剛退休的愛蓮不但不能享受退休生活，還要照顧逐漸失去自主能力的丈夫，這樣的轉折，她恐怕從來沒有料想過，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安養天年，有時也需要運氣
我家先生是一個未雨綢繆的人，從第一份工作就開始存退休金，常常夢想退休後要做什麼。我當家庭主婦時，他擔心我沒有退休金可以領；重回職場後，他一天到晚要我把公司的退休金計算方式搞清楚，我一直覺得他很煩——我還沒老到可以退休，光是工作家庭兼顧就夠忙的了，哪有時間想到（感覺還很遙遠的）退休以後的事？
然而這幾年年紀漸長，過去覺得頂天立地的大人，轉眼都成了需要扶持的老人，而今天地都只能自己扛。週遭年紀相近、一同走過青春歲月的朋友，不是髮際變白就是髮線稀疏，中年初老的風霜再也藏不住。不知不覺間，變老忽然成了正在如火如荼發生中的集體現象，退休好像也沒有那麼遠了。
小的時候，我們總想著長大了要做什麼工作、住在什麼樣的地方、過什麼樣的生活；20 出頭的時候，一邊在職場和情場闖蕩，一邊夢想著擁有穩定的經濟和家庭；進入 30 後，大多數人有了房貸和子女，生活進入前所未有的忙碌與窘迫，永遠被帳單和時間追著往前跑，未來像逆向的風不斷打在臉上，40 就這樣來了。筋疲力盡的我們，這些長大的孩子，再也沒有精力想像將來的自己會如何。有的話大概也是像我家老公一樣，想著買個鄉間小屋安養天年、買艘運河船遊遍英國、買張機票環遊世界這類的美好景象。只是人生至此，疾病和變數出現的時機越來越早，機率越來越高，想達到安養天年的目標，光靠努力存退休金和照顧身體是不夠的，有時候還需要很多的運氣。
選擇無對錯，只有自己負責
8 月初在公婆家的時候，我記掛著泰瑞絲，想傳訊息和照片給她，卻又擔心我們在法國一家團聚，會讓虛弱的她更覺寂寞與消沈，就這麼延宕了幾天。8 月 8 日早上，先生走進房對我說，他接到訊息，泰瑞絲在睡眠中平靜的過世了。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聽到的時候還是很難過，只能安慰自己：泰瑞絲走完了戲劇化的一生，到天上和法藍相聚，不會再孤單了。
前陣子，愛蓮阿姨傳來照片，他們如計畫的在加州旅行，去過了環球製片廠，下一站是 40 幾度高溫的棕梠泉（Palm Springs）。知道一切順利，姨丈情況穩定，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也很為他們高興。人生到了這個階段，未來已經不在掌握之中，有多少病痛，有多少歲月，其實很難說。趁著夕陽無限好，拋開憂慮及時行樂，留下美好回憶，未嘗不是面對未知晚年的最樂觀態度。
最後一次去愛爾蘭看泰瑞絲的時候，她憑著記憶引領我們開車到莫何斷崖（Cliffs of Moher）附近的海邊。站在岸上，她伸出孱弱的手，指著浪潮洶湧的大西洋說：「海的那邊就是紐約。」又指著一旁停車的空地說，「以前法藍和我會開車來這裡看海。」後來這幾年裡，我常想，在她孤獨終老的漫長日子裡，陪伴她的或許就是這些往事的點點滴滴，曾經愛過與被愛的餘韻。
我不知道泰瑞絲有沒有遺憾，也不知道愛蓮阿姨打算怎麼辦，但是她們都在被老年追上之前，精彩的過了上半生。雖然我建立家庭，成為母親，但是我始終相信婚姻與子女並不是唯一的路，不同的選擇與不同的人生，沒有好壞也沒有對錯，每條路都有其美麗與哀愁，到頭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負責
儘早規劃晚年：你想怎樣老去？
西方文化裡，少有養兒防老和盡孝道的觀念，大多數人不會指望子女或晚輩照料，如果有子女，雙方關係良好，遲暮之年也許有較多的情感聯繫和寄託，但也不是必然。泰瑞絲和愛蓮都沒有子女，但是後者有穩定的經濟基礎，也還有原生家庭在身邊，相對沒有前者那樣困苦無依。她們讓我看見，生之外的老病死，誰也逃不過，該來的總會來，差別只在來的時候，是不是有應對的心理與實質準備——無論有沒有伴侶，有沒有子女，都要儘早規劃晚年生活，不要等到失去判斷或行動能力的時候，才讓家人和環境決定。
變老是漸進的過程，然而很多時候也只是一轉眼。花時間和精力保持青春的外型和心態沒有什麼不好，但是接受人生進入另一個階段，積極面對隨年齡而來的變化，並且為晚年提前做好計劃，管理風險，才是必須正視，卻很少被提及的課題。
人生這段旅程，常常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如果只有自己，你想怎麼樣老去？
抵達終點之前，你想做什麼，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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