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間彌生;譯/鄭衍偉
戰爭結束之後,一九四八年,十九歲的我進入了京都市立美術工藝學校(後來改名為京都市立日吉吉丘高中)的四年最終課程。我當時很想要離開父母和家裡的生活,為了找理由說服我媽,所以最後選擇京都。我媽也覺得讓我去學校唸書不錯,而且如果想要增進教養的話,去京都最好。因此,他們就把我托給一戶管教嚴格的人家照顧。
雖然我讀的算是日本畫科,可是我待得很不愉快,很難忍受那邊的環境。老師什麼也不教,就只是要我們拼命地把圖畫得很精細,我實在是受不了。後來,我幾乎完全不去學校,自己關在房間裡畫畫,結果校方打電話來說,如果再這樣繼續請假下去,就會被退學,叫我趕快去學校。
而且我也很討厭京都那種替畫家排名,或者是搞師徒關係之類的麻煩事。看到因循苟且的京都畫壇,我真的是覺得毛骨悚然。人際關係到處糾纏不清,連上學都擺脫不掉,真的是讓人覺得快要窒息。心裡常常念著,好想要去遼闊的美國。
長大以後,南瓜在我的作品裡變成一個重要的主題,可是其實這個時候我就已經拼命在畫南瓜了。我小學的時候跑去外公那片遼闊的採種場玩,才開始注意南瓜。在那些採種用的百日草、日日草、旱金蓮的小徑上,四處點綴著南瓜小小的果實和黃色的花。
鑽進更深的地方看,長大了、長大了,有和人頭一樣大的南瓜。我撥開一排一排的百日草把手伸進去摸,把南瓜從莖上拔下來。這時候,南瓜突然活過來開始跟我說話。剛摘下來的南瓜帶著露水,泛著濕潤的光,那種可愛的觸感,真是筆墨難以形容。
我們會用「唐南瓜小子」這個詞來批評長得很醜的男人。或者用「南瓜長眼鼻」形容人又矮又胖。不管怎麼說,感覺南瓜的形象並不是太好。可是南瓜的外型實在是太可愛了,我完全無法抗拒。南瓜這形狀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脂粉未施的大肚子,還有它強大的精神安定感。
我十幾歲,大概十七、八歲的時候,地方上辦了一個縣展,當時我就是畫南瓜去投稿參加。我只是用日本畫的材料,畫大大小小幾個橫列的南瓜,結果獲得好評,得了一個獎。
我在京都待了兩年左右,一直住在山腰一間旅館的二樓。那間旅館是一對帶著兩個小孩的俳人夫妻開的。待在那邊的時候,我試著用最寫實的方法去畫南瓜。我會在紅色的毛毯上,襯一張卵麻紙,把筆放在身邊,然後開始打坐冥想,直到朝霞籠罩京都東山。我和南瓜的精華對坐,忘記世間的一切,聚精會神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南瓜上。就像達摩面壁十年那樣,我花一整個月處理一個南瓜,甚而廢寢忘食。
我不顧時間早晚拼命畫,連覆在南瓜表皮上一點一點細細的顆粒都勾畫得一清二楚。旁邊還加上三顆青番茄和兩塊甘藷,番茄開始轉紅的色澤,以及甘藷上的斑點和細毛也都畫得纖毫畢露。我還畫過一顆洋蔥,它是全部蔬菜裡最顯眼的一顆。現在,我手邊依舊保留著我所畫的洋蔥,那是我的畢業作品。我父親把那張洋蔥畫鄭重其事地掛在自己的房間,所以在我前往美國之後,這張畫也沒有弄丟。自從他過世以後,我就把這張畫帶進我的房間裡。
一九五○年,我的大幅日本畫《貓》入選第一屆長野縣展。隔年一九五一年大幅日本畫《殘夢》入選第二屆創造美術展。緊接著,在一九五二年,我二十三歲的時候,終於召開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個展。為了這次的展覽,每天我都用水彩、膠彩、油彩等等努力創作。也畫了很多和網點無限延伸有關的作品。
三月時,我在松本市第一公民館展出《蛾之死》、《永地》、《植物的殘骸》、《樹精》等等將近兩百七十件作品。雖然這只是我漫長生涯的第一步,可是我確實感受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事情。
《畫室》雜誌一九五三年一月號刊登了一篇名為〈日展、個展回顧〉的文章。在阿部展也、田中忠雄、德大寺公英三個人的對談中,阿部展也發言提到:
「此外,我在松本市看的展覽當中,有一個年輕女生草間彌生的個展,展出兩百多件作品。我覺得她非常有潛力。她的黑線很有速度感,內在的影像像河流般好像一股腦全部流出來,讓我感到小小的震撼。」
當年十月,我馬不停蹄又在同一個地點辦了第二次個展。展出《自畫像》、《離別》、《海底》等油彩和素描作品,總共大約有兩百八十件。這時,藝評家瀧口修造替我寫了一篇〈小談草間彌生個展〉的文章。
有件大事在我召開個展的時候發生了。信州大學醫學院精神科醫師西丸四方博士,在治療我的時候看了我的畫,說:「這傢伙是天才。」他在全日本精神神經學會發表我的作品,到社會上四處推廣。
這位西丸博士建議我,「待在家裡,妳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盡可能早一點離開妳的母親吧。」這讓我更認真考慮出國這件事。只要留在日本,無論待在哪裡都會被她找到,更別說萬一被她送去精神障礙的特殊學校,那就完蛋了。而且最根本的問題是,就我的審美觀念而言,我和保守封閉的日本其實水火不容。
※ 本文摘自 《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自傳(10週年紀念版)》,原篇名為〈面對南瓜的日子〉,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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