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瑪莉.羅曲;譯/林君文
創傷分析這門令人坐立不安的科學始自一九五四年。當年有兩架英國彗星民航機(British Comet Airliners)離奇墜毀於海洋中。第一架於一月在厄爾巴島(Elba)上方消失,第二架在三個月後於那不勒斯海灣(Naples)失事。兩起墜機事件,因為海域過深,有關當局無法打撈足夠的殘骸,因此才向「醫學證據」尋求線索:透過尋回海面上的二十一具乘客屍體的創傷。
調查在位於法堡羅夫(Farnborough)的英國皇家空軍航空醫學學會(Royal Air Force Institute of Aviation Medicine)展開,由此機構的小組指揮官史都華(W. K. Stewart)會同英國航空公司醫療服務負責人哈洛.惠廷翰爵士(Sir Harold E. Whittingham)合作調查。既然哈洛爵士擁有最多學位──出版報告中列了五個頭銜,還不包括爵士的稱號──我基於禮數,將他視為調查小組的領導人。
哈洛爵士和他的組員對屍體創傷的一致性感到訝異。二十一具屍體顯現出的外傷相對較少,但內傷頗為嚴重,肺部傷害尤其猛烈。要造成如彗星飛機中遺體的肺部創傷,通常有三種可能情況:炸彈引爆、突然的減壓(如艙壓調節故障),還有從高空墜下。在這樣的飛機失事中,任其一種原因皆有可能是肇事主因。到目前為止,死者的出現並未解開空難的謎團。
炸彈是第一項被排除的原因。屍體沒有燒灼的跡象,亦無炸彈引發的榴彈式刺穿,而且正如夏納翰所說的,沒有高度破裂的屍體。是由瘋狂憤怒、滿腹怨懟、精通爆破的前任彗星員工放置炸彈的推測就此被推翻。
接下來,小組考慮的是客艙中突發的減壓。這有可能引發嚴重的肺傷嗎?為了求證,法堡羅夫小組徵召了一組天竺鼠,將牠們置於模擬的突然減壓情境中──從海平面到一萬公尺高。讓我引述哈洛爵士的話:「在變化中天竺鼠顯示出輕微的驚嚇,但未經歷呼吸上的不適。」從別的機構傳來的資料,無論是動物或人體實驗,都同樣顯示有害反應極少──這當然絕非在彗星飛機乘客身上看到的那種肺部損傷。
這使得「極端水衝擊」成為最後可能的死亡肇因。而據推測應該是機艙結構的缺陷引發了高空機艙分解,造成失事。由於史耐德〈極端水衝擊的致命創傷〉(Fatal Injuries Resulting from Extreme Water Impact)要再過十四年才問世,法堡羅夫小組只得再次以天竺鼠測試。哈洛爵士想要知道,肺部以終極速度衝擊水面時到底出現什麼反應。當我第一次讀到關於這些動物的敘述時,我想像哈洛爵士不辭辛勞,跋涉到多佛的懸崖,身後拖著裝滿天竺鼠的籠子,將這些不疑有他的小動物拋擲到下頭的海洋,他的同伴則手執漁網在下邊的小船中等候。
可是哈洛爵士比我更有概念;他和組員設計了一套「垂直彈射裝置」(vertical catapult),以便在短距離內達到實驗所需的衝擊力量。「以條狀膠帶將天竺鼠稍微固定在滑車(carrier)的下方,所以當滑車在衝程底端猛然煞車時,天竺鼠腹部朝上被彈出,在空中飛越約七十五公分才衝擊水面。」我當下就明白哈洛爵士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德行。
長話短說,被垂直彈射出去的天竺鼠肺部看起來和彗星班機乘客的肺部相似。研究者因此總結飛機是在高空解體,多數旅客從艙內被拋擲出來。為了解機身到底在何處解體的問題,他們觀察海面撈回的乘客是否裸身或仍有衣著覆體。哈洛爵士的理論是,從數公里高的空中跌下撞落水面時,衣物會被彈開,但是乘坐在大致完整的機尾中跌落海中則不然;他們藉著找出裸身屍體和著衣屍體間的分界線,推測出飛機解體的時間。因此在兩班航機中,那些經查證(檢視座位表)坐在飛機尾端的乘客,最後身著衣服懸浮於海面,而坐在機身某一點之前的乘客,則幾乎是赤身裸體的。
為了證明這項理論,哈洛爵士缺少最後一項關鍵性的資料:衣服真的是從飛機跌落、撞擊水面後才剝離的嗎?哈洛爵士胸懷先鋒風範,親自主持這次的研究。雖然我迫不及待想要再向各位詳述法堡羅夫小組的另一個天竺鼠實驗,理論上「小鼠們」在這個實驗中應穿上絨線織物和一九五○年代的洋裝,但事實上,這次實驗並沒有齧齒類。小組請求英國皇家飛機航空局(Royal Aircraft Establishment)的協助,帶著一組著衣假人,在抵達巡航局高度時將它們擲入海中。1如哈洛爵士所預期,它們的衣飾在衝擊下剝離,這個現象經馬林郡(Marin County)驗屍官艾力克森(Gary Erickson)證實,他檢驗過舊金山金門大橋自殺案件中的屍體:即使墜落高度只有八十公尺,他告訴我:「通常鞋子會彈開,鼠蹊部的褲襠部分會剝離,褲子後方的一兩個口袋也會不見。」
最後,足夠的彗星飛機殘骸被尋回,哈洛爵士的理論因此成立。結構上的缺陷確實是兩架班機在半空中解體的元兇。讓我們向哈洛爵士還有法堡羅夫的天竺鼠致敬。
夏納翰和我正在鄰近海灘的一處義大利餐廳用午餐。我們是唯一的一桌客人,這使得靜謐的氣氛和我們的對話顯得格格不入。當侍者欠身加滿水杯時,我總是瞬間住口,好像我們正討論些什麼國家機密,或是極端隱密的私人話題。夏納翰卻滿不在乎。當侍者花了好像一星期的時間在沙拉上頭加胡椒時,夏納翰正在說:「……使用扇蛤拖網將較小的屍塊撈回……」
我問夏納翰如何在知道他所知道的、看過他所看過的之後,還能踏進機艙一步。他指出大部分墜落的飛機並非從一萬公尺高空落下。絕大多數的意外發生在起飛或降落時,不是已經靠近地面,就是在地面上。八成到八成五的墜機事件中,乘客是有可能存活的。
這裡的關鍵字是「有可能」。這意味如果所有事情如美國聯邦航空總署(FAA)要求的機艙疏散模擬進行的話,你就能夠生還。聯邦法規要求飛機製造商能在九十秒內透過機上一半的緊急出口疏散所有的乘客。可惜的是,緊急疏散甚少按照模擬情境發生。「你去調查有乘客生還的空難,甚至不到一半的緊急出口是開啟的,」夏納翰說。「加上驚慌失措和慌亂的情緒,」夏納翰以發生在達拉斯的達美航空空難為例:「原本應該要有生還者的,也沒有發現多少創傷性損傷。但是許多人死於火災,他們發現成群旅客屍體堆積在逃生門前,打不開門。火災是空難中奪命的最大元兇。要引爆燃料箱或讓機身著火,不需要太多的衝擊力。乘客因為吸入燒炙空氣,或是座椅布套和絕緣體燃燒釋放出的有毒氣體而死亡。他們死亡,是因為腿部被擠壓進前座而斷裂,無法爬至逃生門;還有因為乘客在逃出燃燒的飛機時爭先恐後,逃竄、推擠、踐踏。」2
航空公司有沒有辦法改進飛機的防火設施呢?答案是肯定的。他們可以裝設更多逃生門,但是他們不肯,因為那代表減少座位、損失利潤。他們可以加裝自動滅火裝置,或是軍方直昇機使用的「防衝擊燃料系統」,可是他們不願意,因為這兩種選擇皆意味機身重量提升。而重量提升就會使燃料費提高。
是誰決定省錢比人命更重要的呢?顯然是聯邦航空管理局。問題在於大部分的航空安全改良評估是從成本效益的角度衝量。若將等式中「效益」的那一方數量化,挽救一條人命可以分配到一美元的經費。而據一九九一年都市組織(Urban Institute)的計算,你的生命大約值兩百七十萬美金,「這就是有人死亡時造成的社會影響所耗費的成本經濟價值。」與我談話的聯邦航空管理局官員谷帝(Van Goudy)說。當這數字已經遠超過原料的零售價值,其效益太低,不符航空公司的設計成本。谷帝以我先前詢問的肩部安全帶為例。「代理商會說:『好吧,如果你要裝設肩部安全帶,在未來的二十年救回十五條生命,那就得花兩百萬乘以十五的成本,三千萬。』航空公司於是回來告訴我們:『要裝肩部安全帶需要六億六千九百萬。』」就這樣,向肩部安全帶說拜拜。
為什麼聯邦航空管理局不回說:「沒錯,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你還是得裝?」這和政府花了十五年才開始要求裝設汽車安全氣囊是一樣的道理。規範機構沒有強制執行。「如果聯邦航空管理局打算公布一項規定,他們必須提供業界成本效益分析,送出去作評鑑。」夏納翰說:「如果業界不滿,他們就去找國會議員。如果你是波音公司,你在議會中舉足輕重。」3
聯邦航空管理局還是有功勞,代理商最近認可了新式的「無活性」系統,將富含氮氣的氣體打入燃料箱中,減少高度易燃的氧氣,進而降低如八○○次班機爆炸墜毀的可能性。
對於那些讀了本書之後,顧忌自己會不會有朝一日在緊急出口前被一堆屍體滅頂的讀者,我問夏納翰有無任何建議。他說這些都是常識,選擇靠近緊急逃生門的座位、姿態壓低、躲避熱和煙、閉氣愈久愈好,肺才不會熟透、吸進毒氣。夏納翰偏好窗邊座位,因為走道座位的乘客即使在輕微衝擊下,也可能因為頭頂行李箱的箱蓋被撞破,而被掉落物擊中。
等帳單時,我問夏納翰過去二十年只要他出席雞尾酒會,必定會被問到的問題:該坐在飛機前半部,還是後半部,比較容易存活呢?「這不一定。」他耐心地回答:「視不同的空難型態而定。」我重新提問,若讓他挑選,他會坐哪邊?
「頭等艙。」
NOTE
- 也許你會像我一樣猜想,在自由墜落對人體影響的實驗中屍體是否曾派上用場呢?我能找到最接近的報告是一九六四年厄爾利(J. C. Earley)的〈人體終極速度〉(Body Terminal Velocity),還有一九六二年寇納(J. S. Cotner)的〈空氣阻力對墜落人體速度的影響分析〉(Analysis of Air Resistance Effects on the Velocity of Falling Human Bodies),可惜兩份報告皆未出版。我確實知道厄爾利其中一個研究用到假人,下標題時他將「假人」(Dummy)第一個英文字母以大寫標示,因此我懷疑有幾具捐贈遺體的確投身於墜落的實驗。
- 告訴你從空難中死裡逃生的祕訣:當個男人。在一九七○年民間航空醫學委員會(Civil Aeromedical Institute)的研究中,有三起空難有緊急疏散,影響存活率最重要的因素就屬性別(緊接著的是距離逃生門的遠近)。成年男性是目前為止最有能力生還的族群。為什麼呢?想必是因為他們有力氣將其他的人都推開吧。
- 這絕對是今日飛機沒有安全氣囊的主因。信不信由你,確實有人設計出飛機安全氣囊系統,稱作「Airstop束縛系統」,結合腳下、座位下和胸部安全氣囊。聯邦航空管理局甚至還在一九六四年時,讓假人在DC-7中模擬墜毀於亞利桑那州鳳凰城,以測試系統的可行性。大腿緊繫安全帶的模擬假人猛烈彎曲,並失去頭部,有Airstop保護的假人則無大礙。設計師們是從二次世界大戰的戰鬥機駕駛在墜機前將救生衣充氣的設計中得到靈感。
※ 本文摘自 《不過是具屍體(暢銷三版)》,原篇名為〈黑盒子以外的祕密:乘客遺體會說話〉,立即前往試讀►►►
留言 5
裕霖(奕閎)
該坐在飛機前半部,還是後半部,比較容易存活呢?「這不一定。」
他耐心地回答:
「視不同的空難型態而定。」
我重新提問,若讓他挑選,他會坐哪邊?
「頭等艙。」
04月27日03:25
昱佳
應該是沒坐飛機的人比較容易存活
04月27日03:57
許
天竺鼠🥺
04月27日03:25
Shi-u🐯
只要是電影男主角 怎麼摔都不會死🤷♂️
04月30日00:43
Sean 陳儀聖
不是都一樣的嘛
04月30日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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