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東海林毅導演，他將許多情感與思辨，寄情於電影中。Photo Credit：歐馥儀 攝影
在希臘神話中，有一個英俊挺拔，但從未看過自己長相的「男神」納西瑟斯（Narcissus），某天他經過湖邊，看見了池中的倒影，因而愛上了自己的美貌。不願離開湖邊的他，終日與水面中的自己相伴，最終憔悴而死。
時至今日，男神的名字成了「水仙花」的英文，也是當代心理學中自戀型人格（narcissism）的原型。不過，一個愛上自己美貌的人，在歷經年老體衰、陷入低潮後，會如何「走進」一場邂逅？
電影《自戀男神》（Old Narcissus）嘗試以這樣的切角作為題材。極度自戀的高齡同志繪本作家山崎，在遇見年輕稚嫩的 SM 性工作者李歐後，發展出了微妙關係，兩人的年齡差距超過 50 歲，再加上性、愛與自我認同的多重牽扯──他們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情感與期待？
曾經奪下 2023 年洛杉磯亞太電影節最佳劇情長片，《自戀男神》在同年度入選台灣的桃園電影節，上映期間頗受觀眾好評。片中加入許多異色元素，甚至大膽碰觸酷兒議題，不禁令人好奇：身處性別風氣相對保守的日本，導演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進行創作？在拍攝時，又遭遇了哪些困境？
本次特別專訪導演東海林毅，從劇情與日本現實社會出發，與讀者一同探索「愛」與自我認同的多元形狀。
電影的雛形，角色的寓意
本片的雛形，來自東海林毅在 2017 年拍攝的同名短片。導演利用短短 17 分鐘的片長，呈現出山崎、李歐兩位「忘年之交」各自的內心傷痛與矛盾。
短片版本在國外的 LGBTQ 影展首映，東海林毅回憶，當時除了獲得諸多迴響以外，還有許多觀眾好奇後續的劇情發展，「我也認為，這個故事應該要繼續延伸，尤其是兩位角色在認識之後，他們的生活要怎麼繼續下去」，這也成為了拍攝、創作成電影版本的動力之一。
如果用原文片名的神話「納西瑟斯」來比喻，繩縛其實就如同故事中的水面，兩人各自透過這個媒介看見對方，注視著彼此身上缺乏與擁有、相似與互補的，看見了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倒影。電影版作為短片的延續，描述山崎、李歐兩人相遇後的過程，對彼此的羈絆、情感也會更加深化。不過，這也代表彼此的對手戲──尤其是 SM 與男性裸露的場景會更多。
飾演山崎（右）的田村泰二郎，接到戲約時二話不說就答應演出。圖／政駒 Pigeon 提供
在片中，身為高齡繪本作家的山崎，一直迷戀自身胴體，因此他相當抗拒衰老。他利用 SM 的「繩縛」把自己束縛住，藉由他人的鞭打感受到痛，藉此證明「自己」依舊存在著。對山崎來說，性工作者李歐不只是年輕時的自己，更是在陰影或創傷籠罩之下，一個能夠相互理解的依存。
年輕的性工作者李歐，也有著類似的矛盾，雖然社會對於 LGBTQ+ 族群已經更為理解，但面對家庭的不穩定與不和諧，他仍害怕對一段戀愛關係做出承諾。對李歐來說，山崎不僅填補了童年中父親的角色，在某一段時間中，彼此更拯救了正急速墜落的靈魂。
老年與年輕、兒童繪本與繩縛，彷彿家人卻又擁有性愛的謎樣關係，《自戀男神》在這些矛盾的元素中來回穿梭，亦是這部電影的迷人之處。
「肉體就是一個人的歷史。」
《自戀男神》之所以如此迷人，或許與故事中的「真實感」有關。
我其實也會擔心，年老之後，會不會沒有人愛我了？
東海林毅的內心獨白，包裹著對自我的疑惑：即將 50 歲的他，隨著年齡增長，逐漸面臨自我懷疑與迷惘的瓶頸。他認為尤其是性少數族群，感受又會更加明顯；加上身為上個世代的同性戀者，更要面對社會的異樣眼光、舊世代的迂腐思想，甚至是家人的不理解。
男主角山崎迷戀自己的胴體而無法自拔。圖／政駒 Pigeon 提供
這樣的矛盾和情緒要如何抒發？他選擇記錄成影像。導演就和片中的老主角山崎一樣，被陰影、創傷與否定感籠罩著，面對迷茫與悔恨，他選擇寄情於電影，加入希臘神話納西瑟斯的典故，把自身的心情改寫與延續到劇情之中。
不過，令人好奇的是，以自我認同與 LGBTQ+ 為主題的電影，有許多種表達方式，導演為何選擇用「肉體」作為主體，並且觸及性傾向、性工作、性癖好等元素？
「因為肉體就是一個人的歷史，更是男同志的生命史。」東海林毅透過電影作品，訴說著自己的經歷與內心告白。此外，導演本身也是 SM 的愛好者，因此選擇把「繩縛」的性遊戲情節寫進故事當中。
大膽情節的背後：親密協調，以及選角困難
電影中不乏裸露、接吻和性行為等場景。圖／政駒 Pigeon 提供
《自戀男神》有三種層次，包括：介紹多元性別與性傾向族群、闡述這群人內心可能的矛盾與創傷，以及更深入地認識其親密過程。這些並非大眾取向的議題，不只在創作時要拿捏畫面尺度，更有許多「眉角」必須注意。
東海林毅舉例，這類題材在拍攝電影時，即使有親密協調員（Intimacy Coordinator，又稱親密指導）處理細節，但仍有許多地方需要留心。不僅兩位主演要能夠互相配合，還得經過一連串的動作設計，尤其是尺度的拿捏，以及考慮一般觀眾的觀影接受度；同時，又必須儘量貼近現實情況。導演坦言，這些都是拍攝過程中相當細微且困難的工作。
「有裸露、又有性愛場面，再加上年齡限制，其實當初在拍攝短片時，演員的部分就找了很久。」東海林毅透露，尤其是「高齡」的主角山崎最難尋找，因為高齡演員的演戲資歷相對深，對於情慾戲碼不一定能接受，這使他在初期選角時遭遇了許多困難，直到找到田村泰二郎──過去舞蹈作風較為大膽的田村泰二郎，毫無顧忌地答應演出邀約。
片中雖有同性性行為、SM 等性愛場景，但在細節處理上，導演刻意避開了「使用道具」這件事。他解釋，這是在討論與權衡之下的結果，「因為不想讓一般觀眾有『恐怖』的感受，所以選擇用比較輕鬆的方式來呈現。」
令人好奇的是，《自戀男神》中也出現了「多人運動」的場面，而這樣的畫面是設定於山崎年輕時的回憶。導演解釋，社會普遍會對這件事抱持較負面的觀感，不過，對於片中的年長者們而言，這其實是一個很美麗的回憶，「所以，我想要透過鏡頭，讓更多社會主流（泛指非 LGBTQ+ 族群）正面地接觸、認識這些事情。」
真實世界中，日本性少數族群面臨什麼？
「製作出這樣子的 BL 電影，在日本應是第一次。」東海林毅分析，傳統的 BL（Boys' Love，描寫男性間戀愛的創作類型）故事大多以愛情關係為取向，但他想用更全面的角度向觀眾展示，不僅是愛情，透過家庭環境、生活樣態等層面，也能呈現出其他人、乃至於這個社會是如何看待同性戀者，以及他們所遭遇到的狀況。
導演也想透過電影反映日本的社會現實──同性伴侶制度。這是在日本尚未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前，所推動的折衷制度。雖然日本目前有 70% 的地區能夠進行伴侶註記，但片中兩位主角到區公所詢問時，卻在過程中被職員提醒：如果離開居住地，「伴侶關係就會永久失效」。
繪本作家山崎（左）與性工作者李歐（右）。圖／政駒 Pigeon 提供
「所謂的伴侶制度，到底又是什麼呢？」──東海林毅強調，觀眾能隨著故事的推進，瞭解日本同性戀者在締結正式關係時遇到的困難，進而思考制度的必要性與影響力，以及在真正推動同婚合法化的路上，可能遭遇的挑戰。
此外，有鑑於日本依舊存在保守風氣，許多演藝人員無法公開表達自己的多元性傾向，「嚴重者，甚至有可能因此被廠商抽掉廣告。」與台灣的風氣大不相同。
不過，東海林毅也發現，政治人物若出櫃的影響似乎較小，他以多年好友、愛知縣高濱市議員柴口征寬為例，雖然公開性傾向後被保守派攻擊，但對在地的同志朋友有正面的影響，最終順利當選。2023 年 8 月，他來台與伴侶劉靈均辦理結婚登記，成為日本首位以同志身分結婚的政治人物。
《自戀男神》近期即將在台上映，東海林毅希望台灣的多元性別族群，能夠「看見」這部電影，並在觀影過後，對自己所處的族群有全新的認識與理解。在同婚合法化、性別意識逐漸抬頭的台灣，他也相當好奇其他觀眾觀影之後，會有什麼感受？
下個階段，東海林毅將嘗試透過紀錄片，描寫日本男性伴侶的生活百態，並從順性別、跨性別男性的經驗中，帶出不同族群之間的對話。他真摯期許，自己的作品能讓更多人對同性伴侶更加理解與認識。
特別感謝：劉傳啟、嚴銘浩、歐馥儀、桃園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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