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貓君
每天,懷著一點希望,
只要一點靈感就好,
至於上身的是誰,什麼都不能確定。
在那條熙來攘往、充斥著油煙的街道,人們習慣默默地來問事。傍晚問,午夜問,愈夜人愈多。運勢、感情、財富⋯⋯客人一號接一號,想「改」,也求「解」。人人露出期盼的眼神看她。就等那搖鈴聲響起。
處在枯水期的女通靈師「我」在街頭意外邂逅了男子彥青,感覺原本如死魚般微吐著沫的靈力,在男子面前竟緩緩震顫起來。於是她開始「馴養」男子,就像兩隻彼此互相舔舐著傷口的小獸,在那同體的瞬間,靈光回來了,她知道,「祂」來了。
太子的身分,成為他人生無以返轉的詛咒。
1988年1月13日,那位權傾一時的老人口吐大量鮮血後溘然長逝。強人之死敲響了威權喪鐘,然而,獨裁者的幽靈仍盤桓在島嶼上空,遊蕩在平路心底。那生命彌留的須臾間,在作家眼中是充滿神祕經驗的時刻。
「蔣經國對我而言是個悲劇人物。也是我一直放在心上的小說主人翁。」
睽違十二年,平路「台灣三部曲」最終章《夢魂之地》問世。從《東方之東》、《婆娑之島》由位處歷史間隙的美麗南方所展開的命運流轉,來到《夢魂之地》中島嶼的孤寂姿態,平路透過一名「老.通靈少女」的「神通」進入「太子」身體,踩在三太子的風火輪上,隨老人一同做起憂傷的夢。
他們不知道這片台北湖中的隆起之地,千年萬年就有人漁獵,一代代人在此與祖靈對話。
「通靈是一種對理解的渴望。」《夢魂之地》中,將女主角設定為通靈者的手法備受讀者津津樂道。然而,這對平路而言無疑也是一大挑戰,並在日思夜想琢磨多年後,才確立了這種「有機式」題材。
通靈像是隱匿在作家內心的一座鏡子迷宮,那些所感應、所窺得的情感,其實都是映照在鏡中的自己。平路長年受身世謎團困擾,但這似乎造就了她熱愛解謎的性格。於是,她在這偌大的迷宮裡拋出許多歷史線團,無論斷裂或關聯,最終都通向了迷宮深處的米諾陶。
他手上有血,父親手上有血⋯⋯老人嘆口氣,記起一樁樁沒有偵破的血案……許多時候,他分不清維護父親與獻祭自己之間的區別。
作家回翻歷史,引領讀者沉入記憶的流沙,通往太子的生命歷程與死亡。
宿命之沙不斷滑落,那個時代的神往、憾恨、天恩、謊言,老人最後時日的憂苦、卑屈、驚懼、祕密⋯⋯一道傷扯裂了另一道傷,深刻而赤裸的,一如書中少女摳挖著老兵斷腿處肉芽下藏納的髒汙。
「沒有人可以毫無內疚地進行統治。」老人對待政敵深沉且殘忍,但平路認為,他內心那始終拋不開、貫徹父親意志與謊言的念想,其實正是造就這位強人一生憂傷與悲劇性的緣由。
可憐的孩子,他連日記都寫得戰戰兢兢。
東方社會的「Daddy Issues」,也是平路「台灣三部曲」中所關注的核心題目之一。
「蔣經國是個複雜的人。」幼年待在冰封的莫斯科、與父親決裂未果、忐忑於繼承人之爭、赴美遭刺殺未遂⋯⋯直到晚年受憂鬱、藥物與病體折磨,他從父親手中接下的重擔與罪疚未曾輕減過。這是華人社會中兒子屈身於父權之下的傳承宿命(儘管有時,這個特質在努力進入正統的女性身上更加顯著)。
父親是深淵,是深淵裡的黑影;殺不死那黑影,只能夠低下頭,朝向深淵承認自己錯了。
過往,老人在父親、繼母與政敵跟前,有著極盡謙卑的算計。但他本質上的親民與關注建設的一面,卻也非全然出於權謀。「他也是個虛無的人。」不同於父親的英雄主義,他呼風喚雨,卻只是個隨波逐流的凡人。而無論是「太子」或「三太子」,同樣刮骨刨肉,最終將血肉還給了父親。
就像《東方之東》裡,年輕的順治帝遙想美麗南島時眼中迸出的光亮──看見江山之外的江山,平路認為,「角色與自由意志之間的拉鋸,這種情結成了我們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當我們想做自己時,身後必然有所背負之物。」
富國島、漁翁島、大陳島,每個島都有哭泣聲⋯⋯一堆少小離家的孩子,盡是夭壽弄錯的人。『帶我們回去!』抽泣夾著哀嚎,耳朵裡此起彼落的哭聲。我試著為自己解惑,為上一輩除魅。多少人找不到歸所,在墓地裡同聲相應。
太子身上背負的謊言,成了那一代人身上散不去的氣味。
從家鄉被抓伕的老兵、擠在違建聚落的流民,以及北上艱苦謀生的大陳人,那些以為承蒙著天恩的畸零人曾在牆上用力寫下「本人離家不久即回」的許諾,卻永遠被困在了這座靈光消逝的島上。
「即便來到今日,那些攸關於國族存續興亡的目標,依舊讓許多人熱血沸騰。但,真的是這樣嗎?然而身為後代,你很難去追問:真的必須這樣嗎?」
「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夠理解。」這是存在主義之父齊克果的透澈,也是《夢魂之地》隱含的企圖。
平路在前二部曲中寫下了對台灣的感情與喟嘆,來到最終章,作家嘗試釐清島上仍存在的傷口與裂痕——來自那恍如一堵高牆般擋在我們面前、當年在時勢之下所無法戳破的巨大謊言。
作家在書中以「神明降駕」來隱喻理解的凶險,但她也以喜愛的羅馬皇帝奧里略依據名言「所有的一切彼此相連,而這個網絡是神聖的」,指出正是我們所經歷的傷痕,讓我們彼此相連。從同理的入口衍生的悲憫心,讓島嶼沒有邊界,避免島上的人們失去彼此理解的機會。
「這是後戒嚴時代的餘緒,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裡。這無涉於原諒,而是理解。」
聽著招魂鈴聲,我回到那憂傷的夢裡,剝下花瓣,鋪成三才,荷葉折梗,按上、中、下,排成天、地、人。多少冤親債主,我未竟的心願是替他們還魂!
過去,平路為了避開與自己的聯想,筆下的主人翁多為男性。但這次她透過女通靈師之口,一手建構起企圖雄渾的題材,另一手在讀者心上滴落《陰翳禮讚》般幽微的文字。
「一個好的創作者,必定會希望自己是雌雄同體。這才能看清整盤棋局。」
然而,這盤棋局是一段永恆的追尋。是一段隨聖修伯里航行尋找失去的朋友,在每顆孤單星星底下張貼尋人啟事的旅途。作家即便穿越死亡,也懷著將不滅的靈魂帶返的決心。
「我想寫他,因為這人攸關我們台灣的威權烙印,那不只是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更是深藏在家族記憶裡的磨難、離散、創傷與陰影。」如同《夢魂之地》的英文書名「Passing」,平路的筆穿越了那堵牆,引領讀者去看見那晦暗、斷裂而難以言說的時代,讓理解在一瞬間成為可能。
那是《百年孤寂》中驀然現身眼前振動著翅膀的黃色蝴蝶,翩然落下那一瞬間,它就永遠成了你心上的作品。在作家眼中,「通靈於我的意義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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