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曼娟
三毛的那本圖文書《我痾的寶貝》全是她的心愛蒐藏品,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磁臉娃娃,穿著小丑的衣裳,半個身子在鳥籠中,半個身子已爬出鳥籠,看起來彷彿可以脫逃成功,卻又像是永遠不會成功。三毛將這個小丑娃娃看成自己,在現實生活裡遇到擠迫的自己:「姿勢是掙扎的,一半在籠內,一半在籠外。關進了小丑,心裡說不出有多麼暢快──叫它替我去受罪。」但是,三毛也說,看見的人都駭怕,總叫她快快放了小丑出來。
那娃娃所以讓人心裡發麻,是因為磁臉雕琢得精緻逼真。我看過讓我孩提時發噩夢的娃娃,是傀儡戲裡的懸絲人偶,和小孩子差不多的身高,木雕的五官,各不相似的偶臉,被戲偶人提著,操弄著,演出悲歡離合的故事。小時候廟會有這樣的演出,我看過老師傅從箱子裡莊重的取出傀儡,一個個並排放好,接著虔誠的焚香禱祝。我總覺得那是一個召靈儀式,禱祝之後的傀儡,舉手投足千姿百態,簡直就活過來了。
放學時,幾個膽子大的男生,夥著膽小的女生跑去後臺窺探傀儡戲的祕密,他們全尖叫著跑出來,膽小的女生甚至病了幾天沒來上學。愛吹噓的男生也不像平日裡的神氣,異口同聲的只是說「有鬼有鬼」。我卻覺得老師傅的手好靈巧,傀儡伸手、抬腿、飲酒都那麼逼真,最神奇的是偶臉竟然還能有表情,老師傅蹙眉的時候,傀儡看起來那麼憂愁;老師傅微笑的時候,傀儡便顯得喜不自勝。我曾經看過不演出的時候,老師傅將傀儡拿出來整理,被操弄的傀儡似乎是展現出渾身解數,來博取主人的歡心,一旦被撂下,又顯得那樣的落寞。我在夢裡見到滿屋子的懸絲傀儡沒人操弄也能翩翩起舞,並且愈來愈大,朝我逼近而來,我從夢裡驚醒,再不敢看傀儡戲。
我的朋友阿命自從發現丈夫在大陸疑似外遇之後,日子過得很不好,她想過要離婚;要離家出走;要坐鎮丈夫身邊,每天都有不同的想法,從她始終不斷絕的電話裡,我聽得出她那被懸吊起來的情緒。丈夫的每一句話,都牽動著她,使她忽而樂觀忽而悲慘。有時候她告訴我她相信丈夫是愛她的,有時候她告訴我她從來沒相信過男人與愛情。我勸她把心裡的想法和丈夫說清楚,也聽聽他怎麼說,勝過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她說她不能和丈夫談,現在的狀況不確定,就有各種可能,談了之後一翻兩瞪眼,不能預料的結果她不想承擔。「妳的情緒這樣被操縱,不覺得很辛苦嗎?」我問她。她愣了一下,抹掉眼淚:「妳從來都不被什麼事操縱嗎?我不在乎有多辛苦,只要他還是愛我的,都值得。」我驀然明白了,看見懸絲娃娃的時候,人們總覺得它們被人控制很可憐,其實,人只要活著,都期望能被什麼所操弄。男人的期望也許各不相同,女人的懸絲與懸思,卻多半是愛情。
三毛故去之後,我有機會去她美麗的屋子裡,看見那個鳥籠和小丑,籠門依舊是開的,小丑依舊半個身子在外頭,她最終沒放小丑出來,倒是釋放了自己,獲得永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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