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對於全球來說，是⼀場影響每個⼈的公共衛⽣危機，⽽對於中國⼈，則是⻑達 3 年的清零政策──或者說，是⼀場⻑達 3 年的緊急狀態。在清零政策當中，官⽅號召⺠眾「非必要，不聚集，不搞活動」，⾄於哪些活動是必要的、哪些是非必要的，從來不會有⼀個明顯的界限。
疫情下的中國婚禮現場觀察
婚喪嫁娶，可能是很多⼈⽣命中最重要的活動，但也因此往往會被重點觀察。就筆者⾃⼰⾝邊的例⼦，有新婚夫婦如同原本期待的那樣，提前半年預訂了場地，邀請來⾃外地的雙⽅⽗⺟和本地親友⼀起來參加婚禮，現場佈置、餐飲、宣傳品乃⾄樂隊，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但在婚禮舉⾏前⼀週，病例忽然激增，整座城市的營業場所都被迫關閉，婚禮場地也通知無法再接待，建議延期。⽽其中⼀⽅的親友，此時已經從海外趕來，在城市郊區由⼀⽚新建公共住宅臨時改建的隔離酒店展開為期 10 天的⼊境隔離觀察。⽽離北京僅僅 800 公⾥的男⽅親屬，平時⼀個多⼩時的航班⾏程，卻因為「健康碼」被「彈窗」⽽動彈不得。
最終，這對新⼈等親友們解除隔離後，租⽤市中⼼⼀間飯店的⾏政公寓套房，舉⾏了⼀場⼩範圍的婚禮，沒有司儀、沒有樂⼿，城市裡的餐廳也都無法內用，婚禮後⼤家只能吃飯店的送餐。⽽外地無法趕來的⼀⽅親友，則僅能全程線上參與直播，過程充滿艱⾟，但也是難得的回憶。
另⼀對夫妻，在清零政策期間，有幸得以在城郊的飯店租下場地。但按照彼時規定，不可以⼤量邀請親友出席，於是親友們從城市的四⾯⼋⽅，⾃⾏來到城郊的酒店。遇到熟⼈，還需要假裝彼此不認識，⾃⾏辦理⼊住，然後很巧合地「路過」活動現場，打擦邊球式地參加了整場婚禮。整個活動就好像諜報⽚⼀樣，也彷彿一場⼤型快閃⾏為藝術。
中國的清零政策模糊了⼈們對於「必要」與「非必要」的判斷標準，這樣的荒誕例⼦數不勝數。
在 2022 年上海封城後，⼀次中國⼤學⽣詩歌⽐賽中，中央美術學院的⼀位學⽣寫下了動⼈的〈非必要離校〉一詩：
「實習掛號雅思課算是必要的吧／那蹲守⼀朵⾶檐上的雲呢／捂回⼀袋板栗呢／被落葉淋上頭髮呢／坐兩個⼩時昏昏欲睡的校⾞去牽另⼀半的⼿呢／萬⼀這張照⽚被傳成經典呢／萬⼀這袋板栗分給了⼀個瀕臨崩潰的同學呢／萬一淋濕的是⼀個詩⼈呢／萬⼀這輩⼦就是他呢／疫情讓⼀切都變成了正襟危坐的必要／誒⼈間是由無數個非必要組成的呀」
可以說，清零政策打亂了每個⼈的⽣活，也打亂了屬於年輕⼈的儀式感。
後疫情時代的結婚趨勢
然⽽，在後疫情時代，結婚不僅僅是屬於每個⼈的儀式，⼀定程度上，也上升成為國家議題。
2024 年 1 ⽉ 17 ⽇，中國國家統計局發佈了 2023 年⼈⼝數據，2023 年末全國⼈⼝為 14 億 967 萬⼈，⽐ 2022 年末減少 208 萬⼈，是⾃ 2022 年以來，連續第⼆年出現⼈⼝衰減。全年出⽣⼈⼝ 902 萬⼈，死亡⼈⼝ 1,110 萬⼈，很多東亞國家常⾒的「⽣不如死」現象，也在中國開始連續出現。
事實上，⼈⼝趨勢的根本性變化，對於中國這樣⼀個成⻑中的經濟體有著巨⼤的衝擊。⼀⽅⾯，中國的經濟增⻑（包括房價攀升）有賴於消費市場的不斷膨脹，⼈⼝趨勢的逆轉對這⼀消費市場不是好消息；另⼀⽅⾯，中國⼈均 GDP 最近幾年才超過 1 萬美元，是美國的五分之一，也是⽇韓等已開發經濟體的三分之一，依然停留在中等收⼊階段，但是⼈⼝趨勢帶來的高齡化和⻘壯年勞動⼒縮減，減弱了中國不斷提升國⺠收⼊的動能。
⽽在⼈⼝趨勢的背後，是結婚數據的趨緩。2023 年前三季度，中國結婚登記⼈數為569 萬對，低於2020-2021 年同一時期的平均589 萬對。雖然預期 2024 年出⽣⼈⼝下降速度會減緩，但整體縮減趨勢依然存在；⽽結婚登記數，截至2022 年更已連續9 年下降，2023 年才止跌回升。
造成結婚壓力的結構性因素
在這種背景下，「結婚」成了關係所謂國家命運的事情。誠然，許多已開發國家都經歷了結婚年齡愈來愈晚、⽣育數量不斷減少的趨勢，這是現代社會的⼀種必然現象。然⽽，中國作為⼀個中等收⼊國家，看起來「過早」地進⼊了這個階段。
而這背後，也有中國的特殊情況。⼀⽅⾯，過去 30 年中國各地政府仰賴的⼟地財政，推⾼了居⺠房價。根據《澤平宏觀》的研究，紐約、倫敦、東京市中⼼的房價收⼊⽐分別為 12、18、12，⽽中國的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分別為 55、46、35、32。⼤城市房價⾼雖然是各國的普遍現象，但中國較低的居⺠收⼊，在⾼房價⾯前，無疑使想結婚的年輕⼈更有壓⼒。
另⼀⽅⾯，中國⻑達近40 年的計劃⽣育政策，對⼈⼝結構也造成重⼤影響。
⼀個影響是提前進⼊高齡化，年輕⼈贍養⽼⼈的壓⼒增⼤。極端情況下，可能需要夫妻雙⽅扶養 4 位⽗⺟，如果上⾯還有爺爺奶奶，壓⼒則更⼤。
另⼀個影響，則是男⼥⽐例的嚴重失衡。中國新⽣兒男⼥⽐例在 2004 年⼀度達到 121:100，意味著即使所有新⽣兒都是異性戀，並且⼀⼀配對，注定有近 20% 的男性無法找到對象。近年來性別比例失衡雖有下降，但根據中國第七次⼈⼝普查數據，2020 年男性⼈⼝依然⽐⼥性多出 3,490 萬⼈。
嚴重的性別失衡，造成婚姻市場上男性的相對劣勢。其中⼀個現象，就是在中國的低收⼊地區，流⾏著⾼昂的「彩禮」（指男⽅向⼥⽅⽀付⼀定⾦額的禮⾦）。根據⻄南交通⼤學公共管理學院王向陽助理研究員的研究，中國⽢肅、寧夏、⼭東⻄南、安徽、河南中⻄部地區，「彩禮」數量已經達到 20 甚⾄ 30 萬⼈⺠幣（約新台幣 90-130 萬元）。
「彩禮、接親」：所費不貲的婚禮習俗
「彩禮」導致的糾紛，更是屢屢出現在社會新聞上，像是 2023 年就有⼀則熱議新聞：⼭⻄發⽣⼀起雙⽅訂婚後，⼥方控告男⽅性侵的案件。在性別意識逐漸提升的今日，婚姻內或伴侶之間發⽣的性侵愈來愈受社會重視，但由於這起事件的訂婚⾏為中，牽涉到「彩禮」因素，⽽在輿論層⾯發酵為「⼥⽅索取彩禮未獲滿⾜而誣陷男⽅」，獲得許多中國男性讀者同情，導致整個事件在公共討論中失焦。
為此，2024 年年初，中國最⾼⼈⺠法院公佈了相關規定，明定「禁⽌以彩禮為名藉婚姻索取財物」，意圖從法律層⾯上，不再保障「彩禮」的合法性，希望藉此制⽌高額聘禮現象。
然⽽，這⼀規定也引起⼀些討論。媒體⼈李厚⾠就在其 Podcast《翻轉電台》指出，中國婚姻市場的性別不平衡是現實，「彩禮」雖然是陋習，但也是現有市場不平衡（尤其是異性戀中性別⽐例不平衡）的產物。⽽官⽅過度干涉社會的運作，就如同當年⼲預計劃⽣育⼀樣，恐怕只會造成更多社會和市場的不均衡。
誠然，疫情期間，我們已經看到很多看不⾒的⼿、甚⾄看得⾒的⼿，⼲涉中國⼈生活的各種⽅⾯。無論是結婚還是經濟活動，中國⼈都需要有更多⾃主性；要想改變⽣活和社會的扭曲，愈來愈多⼈意識到，需要⼀個更少⼲預的環境。
在這種壓⼒下，結婚愈來愈不僅是夫妻⼆⼈的儀式，⽽是為家庭完成的任務。其實，根據中國⺠俗學家曲彥斌教授的〈中國婚禮儀式史略〉⽂章，進⼊20 世紀之後，中國⺠間的婚禮習俗受到⻄⽅影響，本已愈加實⽤。但隨著中國經濟熱絡，近30 年來婚禮形式和流程已經逐漸受到商業機構的影響，趨於固化。⼀場婚禮辦下來，依然花費不菲。
⽽除了婚禮，⼀些地⽅依然保留了傳統的儀式，像是迎親等，增加了新婚夫妻雙⽅的負擔。
例如在⻄部某省分，夫妻雙⽅原⽣家庭相距近百公⾥，這在現代社會其實很常⾒，但卻是「接親」這⼀傳統習俗的災難。⽽中國北⽅⼜講究婚禮要在上午舉⾏（儀式開始時間不得晚於中午 12 點），於是新郎⼀⽅要在凌晨前往新娘家展開迎親儀式，清早再趕回新郎家，才來得及準備上午的婚禮。
「三無婚禮」誕生
在這些多重壓⼒下，⼤城市的年輕⼈確實愈來愈務實，試圖主動改良婚禮中的「不必要」環節。例如⼀些⼤城市婚禮中，已經普遍取消了迎親的儀式；尤其是新郎新娘，很多原⽣家庭並不在他們⽬前所居住的城市，並沒有從⼀家迎親到另⼀家的條件。
在這種情況下，最常⾒的改良，是新人在舉⾏婚禮的飯店訂房間，作為前⼀晚的休息和準備空間，以及婚禮當天的婚房。如果有相關遊戲和儀式環節，也都一併在飯店房間進行。這其中省去了禮車車隊，也省去了室外不同地點之間的移動，造成的⼤量不確定性和時間成本。
中國年輕⼈最受歡迎的彈幕影片分享網站 bilibili 上，⼀位使用者則上傳⾃⼰名為《⼀場沒有婚⾞、沒有伴郎伴娘、沒有接親的浪漫婚禮》的影片。
早上，新⼈⼀起從家中抵達婚禮現場，現場的甜點是新郎⺟親做的，現場的司儀則由新郎新娘以及他們的朋友輪流擔任，⼀起 cue 流程。沒有煽情的演出、花哨的遊戲，而是由來⾃世界各地的好友上台輪流送上祝福。其中 4 位非常會講故事的朋友，還專⾨表演了脫⼝秀（據新娘說，他們特別安排了⼀群非常愛笑的朋友坐在觀眾席前排，以便烘托節⽬效果）。
有趣的是，這⼀對中國夫婦是在台⼤交流期間認識的，兩段婚禮影片累計超過 96 萬的瀏覽量，讓中國年輕⼈看到，原來婚禮不是只有壓⼒，也可以如此充滿活⼒，並且具有感染⼒。
這也告訴了更多年輕⼈，並不是只有「結婚」與「不結婚」兩種選項，我們每個⼈都可以有更多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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