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覺得，網球大滿貫冠軍好像很難，又沒有那麼難。賽前洋洋灑灑128籤，看來眾星雲集，但其實你只要打贏七個對手，其他就讓別人自相殘殺。你這七場比賽也不一定要當世界第一，你只要比網子對面的對手打得好一點就可以。高手過招，有時候不需要贏下一整盤，你只要拿到關鍵的那幾局甚至那幾分打出好球，其他的分數對手自己會送給你。
但說簡單，它又真的不簡單。君不見十幾年下來大滿貫辦了一輪又一輪，能拿到獎盃的就是那三位，從有頭髮打到沒頭髮，從小屁股打到老屁股。年輕的後輩一波接一波上來送菜，有的發球快，有的抽球猛，有的手感好，各自都有各自的絕招。但打到第二週是一個等級，晉級八強又是一階，更上面還有四強乃至決賽，每一關都不容易。你或許可以憑藉天分甚至運氣闖過幾關，但要戴上最後的桂冠，非得心體技缺一不可。
尤其不像一般賽事三盤兩勝，大滿貫是五盤三勝。就像對著跑過21公里半程馬拉松的人說，其實全馬不過就是兩個半馬而已呀，實際下去挑戰便知道那第二個半馬跟第一個半馬截然不同，甚至說後半程等於兩個半馬也不為過，網球五盤比賽的後面兩盤絕不僅僅是三盤後面的兩盤而已。三盤兩勝的比賽贏下一盤可以說是贏了一半，五盤三勝的比賽贏下一盤勝算連三分之一都沒有。這些數字或許不科學，但是非常實際。
今年的溫布頓，喬柯維奇（Novak Djokovic）七場比賽只有兩場直落三擊敗對手，其他五場至少都丟了一盤，最關鍵的八強對西納（Jannik Sinner）甚至連丟兩盤。但就像棒球連續等到三個壞球以後會放掉一個當然好球一樣，網球兩盤在手以後你也覺得丟個一盤沒什麼，反正還領先一盤。領先的會這樣以為，但落後的不會，尤其如果落後的是喬柯維奇，對手拿了一盤或許以為自己有點機會，但無論前兩盤他的肢體語言多豐富，臉上表情多沮喪，他仍然耐住性子等對手放鬆防備，沒有一刻放棄。
我覺得這跟專注力有關。就像每次上課最多兩小時就要休息十分鐘，去KTV唱歌兩小時以後要潤嗓，看電影兩個小時以後要上廁所，人類無論體能或者心智活動，兩個小時的專注力是上限，打三盤兩勝可能兩個多小時就搞定，但是五盤三勝除非雙方實力差距太大，絕無可能兩小時就結束，隨便摸摸也是三個小時起跳，四小時甚至超過五個小時都不罕見。看過太多好手在比賽前後段判若兩人，而三巨頭之所以卓然獨立，正因為只有他們總是保持專注到後段提升表現，而其他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讓手中優勢一點一滴的消逝。
倚天屠龍記裡有這麼一段張無忌與方東白比劍，或可說明喬柯維奇不慍不火的打法。「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上，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兩人拆到二百餘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几個圈子。」
除了接發球以外，喬柯維奇的各項技能，都不能算上世界第一，發球不如費德勒（Roger Federer），抽球不如納達爾（Rafael Nadal），放小球乃至在網前來回衝刺的速度更不如一班年輕小將。但是他卻站了373週的世界第一，比網球史上任何人都多了整整一年以上，甚至到了35歲仍然持續挑戰大滿貫，靠的就是無懼任何壓力的穩定心態。或許開賽接不住對手發球，或者自己狀況不理想，但只要對手不能連三盤將他搞定，機會就轉到他這一邊。不求一拍打死，但能慢慢纏繞，讓對手逐漸失去耐心跟專注。決賽克瑞吉歐斯（Nick Kyrgios）四盤居然發出了30記愛司，還保持七成三的一發進球率，但是第二盤跟第三盤喬柯維奇把握住一局甚至一次的破發機會拿下來以後，第四盤雖然沒有三破對手僵持到搶七，還是打得克瑞吉歐斯一路搖頭，第一分雙發失誤以後更完全喪失鬥志，回球要速度沒速度、要角度沒角度，被喬柯維奇一團團的絲棉裹住不知如何發招而落敗。
今年的喬柯維奇因為不打疫苗，白白損失了澳網，法網又在八強落敗，加之ATP取消溫布頓積分，美國政府拒絕未打疫苗者入境，去年此時聲勢如日中天的最多大滿貫紀錄保持人，這一年來卻是飽受批評，球王寶座一丟再丟。即使今年他拿下溫布頓，還是平白損失原本可讓他重登球王的兩千分積分，只能說全世界都跟他作對。但在這些紛紛擾擾中，喬柯維奇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中央球場，而且不讓任何的冷門或黑馬阻礙他持續前進，直到決賽都沒有碰上前八種子，梅維迪夫（Daniil Medvedev）遭禁賽，齊佛瑞夫（Alex Zverev）受傷，去年帶給他嚴重威脅的貝瑞提尼（Matteo Berrettini）更在賽前確診，說來或許都是他的利多，但這些都不是喬柯維奇能掌握的狀況，他只能避免外界影響持拍畫圓，慢慢纏繞，完成四連霸以及個人第七座的溫布頓。
既然美網不能打，最多大滿貫的爭逐戰裡暫時無法追上納達爾。但這座溫布頓是他在年初自己跟澳網大會一團亂、到紅土賽季前才恢復正常訓練，幾乎只用旁人一半的時間就做好其他選手可能從去年底就開始累積的準備功夫，今年只打兩個大滿貫賽事就拿到的成果，說是奇蹟或許誇大，但確實是他21座大滿貫裡非常特殊的一座。
▌專欄作者：謝曉華
幼時躲在棉被裡聽威廉波特，中學看曲爺寫NBA報導，立志以此為業。主跑體育新聞近二十載。現役台灣文字記者採訪奧運連續屆數保持人（自雅典至東京連五屆），比較各種運動不同，執著於比賽背後的故事，樂為鍵盤研究，不捨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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