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西《是花季的關係》
狹窄的五金行裡有一種陌生的油耗味,各種不同工具亂中有序地陳列在長長的走道兩側,徐安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螺絲起子。她的國中制服引起老闆的注意,老闆身材高䠷纖瘦,有著高高的顴骨,臉上有些皺紋,戴著一副金色金屬框眼鏡,板著一張臉。徐安左手輕輕握著剛從架上拿起來的螺絲起子,持續她緩慢但忐忑的步伐,像在仔細地尋找什麼,不能被發現的東西。
請問,這裡有賣門把嗎,徐安澀澀地看向老闆。老闆稍微壓低下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哪一種。有鎖的,徐安的聲音不大,她盡可能把話說得清楚,但避開老闆的眼神,語畢後就低著頭。每個門把都有鎖喔,老闆看了她一眼,沒有表情。徐安抿了抿唇。老闆接著從後方巨大櫃子裡的某一格中抽出兩個小紙盒,妳要圓的還是有把手的。徐安指向圓的那一盒,始終沒有抬起頭。
回家前,徐安在轉角的便利商店買了兩個御飯糰和一個微波義大利麵。店員問她義大利麵要加熱嗎。她說,不用。
徐安拿著油亮亮的螺絲起子,蹲在房門口。放置門把的位置是一個圓圓的洞,四周是有著裂痕的木合成板和些微木屑,門是暗紅色的,像乾掉的血。她不知道舊的門把去哪裡了,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就住在一個沒有鎖、沒有門把的房間。房間只有一點五坪,床、衣櫃、書桌各分別靠著一面牆,剩餘的空地只能站一個人。從門外看向房內,徐安的視線穿過那個洞口,直接看見床邊那一排塞滿布玩偶的櫃子。那是她唯一的安全感,卻沒有被任何屏障保護。
徐安拿出盒子裡的鐵銀色門把,正當她要試著蓋住那個洞時,她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來。她趕緊將螺絲起子和門把一起放回盒子裡,然後竄進房內,熟練地蹲在房間裡,由內觀察外面人物的移動,在客廳看電視還是走去廚房喝水。啊,他回來了。徐安站起身,把那個紙盒放進衣櫃裡。
睡前,徐安看了一眼掛在床頭的吹風機,出風口的鐵網已經鏽跡斑斑。她稍微挪動身子,讓自己靠近床的外緣—遠離那些布玩偶一點。
凌晨一點她聽見爭吵聲、接著是打罵聲、哭聲,凌晨三點客廳傳來打呼聲,凌晨五點客廳有拖鞋摩擦地板的走路聲,但徐安已經睡著。然後,突然,徐安只求毫無夢境的睡眠被一盆清水打斷,冰冷的水直接沖潵在她臉上。徐安睜開眼時,他就站在床邊。
去煮飯!他眼神渙散,渾身酒味,我說,去煮飯!
徐安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漬,冷靜地坐起身。就算習慣壞事的發生,壞事也不能視為一種正常吧。徐安側身從他身邊擠過,看了衣櫃一眼。她討厭觸碰到他。他幾乎要站得不穩,手裡的臉盆滴著剩餘的水。徐安詛咒過無數次,你能不能、就此倒下。
但每一次,他還是會搖搖晃晃地從她的房間走出來。徐安打開冰箱,拿出昨晚在便利商店買的義大利麵,放進微波爐。加熱完成後,她雙手捏著塑膠盒的兩邊走到客廳,客廳的茶几上都是空的酒罐,徐安伸出腳去移,把幾瓶捏凹的鋁罐踢下茶几,在空位處放上義大利麵。
他囫圇地坐下,真是我的好女兒!大聲喊著。
徐安回到房間裡,拿起床頭的吹風機吹著濕掉的枕頭和床單。在保護令生效之前,母親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是在床單下包一張防水的保潔墊。她邊吹邊摸了摸最內側的玩偶,還好只是被稍微濺到。她不能睡得再更外側了。
真是我的好女兒!他的叫喊聲時不時從門上的那個洞狠狠地竄進來。每一次,徐安都不知道是否該要慶幸,能有吹風機的聲音轟轟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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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安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喝掉幾乎一整瓶紅酒。
徐安!坐在一旁的同事以手肘推著徐安,徐安,跟李董敬酒!徐安覺得頭重重的。斜對面坐著一個理平頭的男人,以炙熱的眼睛盯著自己,脖子上有一條金項鍊。徐安搖搖頭,試圖清醒一點。他是李董,他剛剛說那條金項鍊多少錢。忘記了。他說他買的郵輪是取他老婆的名字,美姬,美姬姐。
敬,李董,徐安用力睜開雙眼,將酒杯湊近圓桌一群人高舉的杯群裡。大家也齊聲大喊著,敬,李董。李董則喊著,敬,我的好老婆。美姬姐的笑容有些僵硬,整場飯局也都不太和這群雜誌社的編輯們對到眼。她的皮膚白皙,裹著一層淡淡的妝。徐安瞇起眼睛。
她想起來了,李董說,為了謝謝雜誌社替他寫報導,要偕同董事長夫人一起請整個編輯部吃飯,不過今天,要喝掉十瓶紅酒才能離開,說是來自巴黎有名的酒莊。帶頭的組長一聽,覺得事態不對,今天這群都是女生,在私人包廂裡,實在危險,又不好拒絕,於是打算速戰速決,讓她們回家再暈。相比起其他三十歲左右的同事們,二十三歲、初出社會的徐安更顯得稚嫩脆弱。她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酒。李董的視線時不時往她身上飄,美姬姐也是。
徐安想去上廁所,她眨眨眼睛,站起身,走向門口,接著往廁所走去。沒有聽見後面的同事緩頰地說著,喔,沒事沒事,她去一下廁所。
不知道在廁所待了多久,徐安感覺到自己軟綿綿的全身,她點了點手機螢幕,時間顯示著距離開始吃飯才過二十七分鐘,她的太陽穴有點痛,接著她聽見腳步聲走進廁所,徐安打開門,是美姬姐。美姬姐走向鏡子、整理儀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靈魂根本不在這裡。徐安瞇起眼睛,正準備湊近時,美姬姐轉頭看向她,眼神直直地。徐安瞪大雙眼,美姬姐從容地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像是口紅大小的東西,伸手抓起徐安的右手,放到她的掌。保護自己,美姬姐說。這是……徐安有點站不穩,才剛要開口,美姬姐就已經走出去了。
她盯著手中的東西,是防狼噴霧劑。徐安蹙眉,將空著的另一隻手伸進褲子的口袋,拿出一個小罐子,這是她為自己準備的解酒劑。在第一次知道應酬場合會需要大量喝酒時,徐安就已經預先上網查過,喝酒前要先吃點東西墊墊胃、牛奶或茶可以解酒、不要喝混酒或氣泡酒,雖然不確定資訊是否正確,至少有個概念。後來她就習慣應酬時都在口袋裡放一小罐解酒劑,儘管目前都還沒有真的用到。
徐安聽見同事的聲音從廁所外的走廊傳來,美、美姬姐好,李董好。徐安沒有將解酒劑和防狼噴霧劑放回口袋,她左右手各抓著一個,瞇著眼睛探出頭,美姬姐背對著她和同事,李董越過美姬姐的肩膀看了徐安一眼。同事尷尬地對兩人點了點頭,然後拉著徐安往外走,說著酒剛剛喝完,組長說要大家趕快離開。
一走出餐館,初春夜晚的涼意讓徐安稍微醒過來。雖然她還不至於走成蛇形,但卻會一直看見過去的場景,揮不開。同事挽著她,她看著黑漆漆的前方,舉起手揮呀揮。同事當她是醉了,扶著她上車,上車前她又揮了揮手裡的東西。
坐上車後,徐安將頭仰上後座的黑色皮椅。那些門永遠無法上鎖的畫面睜開眼睛會看見,閉上眼睛也會看見,她只能瞇著眼。她聽見前座的兩個同事在說,李董總是炫耀他跟妻子鶼鰈情深,實則早就貌合神離,美姬號上面載的從來不是美姬姐,而是其他美姬;那是在不同場合,李董會炫耀的事情。
徐安握緊雙手裡的東西,想到那個小時候買的、一直放在衣櫃裡,從來沒有被裝上的門把。她接著將解酒劑和防狼噴霧劑都放進口袋,伸出一隻空出來的手去按開窗鍵,窗戶下降出一條小小的縫,風聲呼呼地在耳邊,就像吹風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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