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暗巷,復古遊戲機台的燈箱兀自閃爍,捏著代幣的被害人坐在遊戲桿前,準備選擇要不要跟著「彩虹運輸」進行復仇。那一枚代幣墜入了一個奇幻的空間,撐開了法律來不及或不允許的空間,彷彿一瞬間拋棄失能與無助感的悲慘,重新被賦予權能。
狼若回頭,不是報恩就是報仇?談到復仇,常聽到以漢摩拉比法典「以眼還眼」為例。「報」的系統是社會人際關係的基礎,無論是報恩與報仇,都是社群常見的互動的樣貌形式,有時還涉及某種魔力的約束,未還的禮、沒有報的仇,都有可能變成詛咒糾纏家族或部族,似乎那不僅是一種個人意願,而是義務與天理。例如在中國社會裡,復仇的權利與五倫親疏緊密關聯,被血緣維繫的族群所限,又回過頭來證明倫常架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家族世仇,也規範那些未解的矛盾必須在血脈裡傳承。《模範計程車》提出了一個值得討論的概念:有「正當的復仇」嗎?
弱勢的族群被傷害卻無力反抗,把持權力者的臉龐顯得那樣無知、遲鈍又貪婪,怎麼能教人不義憤填膺?必要令他墜落,置身恐懼與疼痛,周圍潮濕與霉味環伺,而身體在連舒展都不可能的空間裡那樣卑微而佝僂的蜷曲。公理若得而伸張,將能顯露正義,偏偏在人為系統裡,金錢與權力比天秤的法碼更有實質的重量,尸位素餐的執行者使得系統形同虛設,此刻以暴制暴竟成了暮鼓晨鐘,才能搖醒沉睡笨重的體制。
只是在私刑與法律的對決前,正義是有可能的嗎?「復仇終招致復仇」,封閉的系統裡,施加的力不斷疊加,當檢察官也選擇委任復仇,誠懇善良而堅信法律的副手之死,將痛楚與無力感終於被推向了最高峰,信仰則是搖搖欲墜。劇裡唯一沒有投下代幣,放棄復仇的是牧師。寬恕是什麼?誰來寬恕?有可能寬恕嗎?
記得很久以前,看到《殺人回憶》導演奉俊昊的訪談,談到最後刑警直視鏡頭的特寫,大致是說讓鏡頭外的犯人有機會與刑警對視。2020年,華城連續殺人案有了新進展,即使已過了追溯期,仍然沒有放棄找到兇手,新的檢驗技術讓證物有效,至少讓原先被冤枉的人可以申請重審。承認犯罪的犯人在法庭上以證人身份回答律師提問,談到他在獄中確實曾看到這部電影,「就是一部很普通的電影」。無論是電影藝術的張力,或是《模範計程車》的老闆(同時也是受害者家屬協助組織青鳥的理事長)張省哲,他想藉由讓囚犯體會非人待遇而恐懼或反省的「教化」,似乎在殺人者、傷害他人者的面前,都顯得那麼一廂情願。
司機金道奇在各種時候把各種討厭的傢伙打爆自然是暢快,但我最喜歡的一幕,是副檢察長對這位他的長年好友,青鳥的理事長說:「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不要獨自煩惱。」教化輔導犯人與被害人協助的經費極其不對等,也象徵了社會對於復仇的渴望,遠勝於要修復的責任。我不知道像奧比薩克斯主張的修復式正義是否有可能,但當司機金道奇把無助的人接上車,帶他們去選擇是否要復仇以前,他會按下錄音機,紀錄被害者的故事。把故事一次又一次播出來吧!傷害已經發生,在修復與寬恕還未到來以前,一遍又一遍地聆聽,不要遺忘這些義憤填膺與哀傷不已的感受。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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