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莫云
暮夏午後,禪噪乍歇,天氣依然燠熱。
抵達新港的「培桂堂」,這一路長途行車的疲累,彷彿也在滿院匝地的綠蔭與安適的氛圍中逐步靜定下來。
映眼那棟紅瓦圓柱、白泥磚牆的古厝,是一幢結合西式、日式與閩式的建築——這是舞蹈家林懷民先生幼年的故居,已被列為縣定古蹟,也經重新整修。左側鄰街的店面依舊保存著幾扇鑲嵌玻璃窗櫺的木門,簡潔的室內只見一座櫥櫃、一張長條候診椅,與一架白色的木製屏風;屏風後狹仄的空間與書桌,就是林先生的祖父開泰醫師當年治療病患的診間。
診所後方是大片豁然開朗的庭院,茵綠的草地上有石桌石椅,還有一口加蓋的圓型古井。內堂門前擺置兩口荷花缸,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正佇立缸前,不知是賞花抑或觀魚。陽光朗照,葉影婆娑,眼前的畫面恍惚被切換到一甲子之前的時空,彩繪了一幀年代久遠的照片,也舞動了那個喜歡在簷廊下比手畫腳、踮趾劈腿的幼年林懷民。
很多年後,照片中那雙從小就慧黠的眼神,也經常在一齣齣令人心蕩神馳的舞劇謝幕時,在掌聲久久不絕的舞台上出現。炯然如炬的目光,環照全場一周後,再深深一鞠躬,往往引爆了更熱烈也更欲罷不能的喝采。
進入前廳,大堂中供奉著祖先牌位,最醒目的卻是兩旁及壁上懸掛的書法作品,或沉穩內斂、或飄逸奔放,滿紙淋漓墨瀋,盡是幾代書香的積蘊。廳堂右側是「新娘房」,牆上貼滿林氏家譜與多張黑白的結婚照;左側一間擺設棋盤與風琴的榻榻米房內,還高懸著一幅作為家訓的「公爾忘私」書法橫匾。
踅出廳堂,內院的場景讓人倏然心生似曾相似的既視感;院中以長方天井隔出兩排廂房,恰是早期鄉紳家族用來採光兼具通風的建築設計。其中最特別的是尋常人家少見的「讀書間」,儘管室內的家具大都騰空,訪客們彷如還能從牆上陳列的照片中,懷想這曾被當地居民暱稱為「博士窩」的書房裡迴盪的琅琅書聲。走入主臥室,赫然瞥見紅眠床上踡睡著一隻大花貓,原來是蔣勳先生的展畫。後廊左邊的「食飯間」留置著一組樸實的木桌圓凳與食櫥碗盤,毗鄰的「灶腳」內有座磚砌的大灶與一籮筐未碾的稻穀;最吸睛的卻是廚房近門的牆上,貼著一張林懷民的母親以日漢文書寫的食譜筆記。娟秀的鋼筆字跡,教人翩然臆想起〈心經——母親最後的教誨〉一文中,那個堅韌耐勞,喜愛蒔花弄草,還曾童心大發地在夜半喚醒年幼的兒女,隔窗觀看一窩兔子在月光下吃草的慈母。
回到前庭,一晃眼,那個熱愛跳舞與看魚的小男孩都已不見影蹤。可那一幕幕曾在光影流盪中激濺起無數驚嘆號的畫面,早已存檔心中。那身軀觳觫靈動,擬真幻化的青蛇;那荷塘月華圓滿,臨水自憐的湘夫人;那三春諸芳去後,花謝花飛的紅樓夢醒;那以肢體做筆,舞躍遊走如龍蛇的行草;以及那橫渡黑水溝,直面生死的薪傳;還有那光束中源源灑落的金黃稻穀,譜出一曲撼動靈魂的流浪者之歌……。
從島嶼展翅高飛,艷驚海外;又從國家劇院回歸民間,踊舞鄉土。想起在庭院內剛過目的一幅字,那是蔣勳先生在新冠疫後為眾生祈福,用林宅滿佈歲月滄桑的障子紙書寫的《金剛經》經文:「還至本處」——初心不忘。雲門一幕幕如花火燦放的風采與傳奇,想必都從這古樸的宅院裡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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