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原刊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本文涉及「惡童三部曲」系列小說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最近出版全新繁體譯本的《惡童三部曲(Ⅰ)大筆記本》(Le Grand Cahier)、《惡童三部曲(Ⅱ)證據》(La Preuve)及《惡童三部曲(Ⅲ)第三個謊》(Le Troisième Mensonge)三書,過去有蠻長一段時間,在台灣書市以《惡童日記》、《二人證據》、《第三謊言》的譯名長銷,作者是匈牙利籍作者雅歌塔.克里斯多夫(Kristóf Ágota)。克里斯多夫遷居法國之後,以法文發表的長篇小說只有這三本(其他作品是一部中篇,幾本短篇集,詩以及劇本),這三本的篇幅也都不長,但後勁很強。
1986年出版的《大筆記本》篇幅最短,以一種奇妙的角度敘事──像是第一人稱敘事,但主述者不是「我」,而是「我們」。故事描述「我們」這對雙胞胎男孩因戰亂之故,被母親送到臨近邊界的鄉下外婆家避難;外婆對雙胞胎很壞,雙胞胎決定自行找出生存之道,包括自己學習讀寫、互相甩巴掌(或鞭打)來習慣疼痛、跟蹤及窺探外婆的祕密,以及學習技藝到酒館賺錢等等。《大筆記本》的內容,就是雙胞胎寫下的日常紀錄,每個篇章都很短、用字簡單,符合角色設定(雙胞胎是自學讀寫的孩童),同時也因克里斯多夫當時剛開始用法文寫作。
故事裡的角色、城鎮、地區都沒有名字(僅有一個角色有綽號),以主角設定的狀況來說,男孩們有可能搞不大清楚「戰爭」到底誰在打誰,不過克里斯多夫曾在受訪時提及書中部分遭遇原型來自她與她的哥哥,用她的年紀推測,書裡的戰爭地點,指的是二戰末期的匈牙利。
匈牙利在一、二戰之間的國內情勢混亂:先是奧匈帝國解體、匈牙利第一共和國獨立,再是共產體制推翻共和政體建立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背後主導的蘇俄因內戰無力左右匈牙利政局後,共產體制崩潰,軍隊進入首都恢復君主立憲制度,成立匈牙利王國。以軍人攝政的政權二戰時加入軸心國,後來想退出,於是納粹德國對匈牙利出兵,軍政高層被捕、親德政權上台;結果蘇俄在布達佩斯戰役打敗德軍,匈牙利又落到蘇俄手裡。
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政治改變及軍事行動發生在二十幾年之間,幾個專制政權輪番上台,其中還有一段時間出現民主化運動但被強力鎮壓;專制政權不僅來自本國勢力,還有不同的外國介入。《大筆記本》裡說人們把外國人的勝利軍隊稱之為「解放者」,正是這種狀況的切片──書中出現過軍人的暴行,但冠上這個名號,他們反倒像是協助弱者的一方。
國內出版早年雖以「惡童」稱之,但《大筆記本》裡的雙胞胎很難說是真正的「惡」──他們的所做所為或許稱不上善,但卻是「設法在充滿惡的環境存活」這個前提下發展出來的應對之道,書中讓讀者震撼的,是戰爭造成的極端環境裡,人心的各種扭曲。
《大筆記本》在雙胞胎利用父親死亡越過邊界時令人愕然地結束──愕然的原因不在於「利用父親觸發地雷」可能是雙胞胎行事當中最接近「惡」的行為,而在於雙胞胎當中只有一人離開。「我們」自主將「我們」拆散成了故事的終結,某個角度來看,這代表成長時經歷的斷裂(「踩踏父親屍體邁向未來」的畫面也有這個意涵),但把這個結局放進「戰爭」脈絡裡思考,也能得到「因戰亂選擇離鄉背井的人,仍將某部分的自己留在原鄉」的苦澀味道。
《證據》及《第三個謊》分別在1988年、1991年出版,據聞克里斯多夫並未言明這三本書相互關聯,但對出版社及評論者將其視為三部曲的說法也沒有反對;事實上,將它們視為各自獨立的故事閱讀沒什麼問題,不過這三個故事裡的某些留白會相互補足,合在一起看,還會出現「這一本顛覆上一本」的奇妙效果。
「回到外婆家,洛克斯走到院子的柵門附近」──《證據》以這句話開啟故事,接著是士兵前來調查有人越過邊界的事,讀起來就是接續《大筆記本》結局之後的情節,同時表明留下來的雙胞胎之一名叫洛克斯(Lucas)。《證據》是三本書裡篇幅最長的一本,描述已經成為青年的洛克斯如何生活,時局仍然動盪,人生充滿各種黯影;洛克斯有時會提及自己離開的孿生哥哥克洛斯(Claus),但生活裡似乎沒人見過克洛斯,彷彿克洛斯只是洛克斯為了活下來而幻想出來、與自己併肩合作的兄弟。
直到《證據》的第八章,也是全書的最後一章,克洛斯才真正出現,從鄰國回來尋找洛克斯,但這並未解除「克洛斯是否存在」的疑問──因為第七章和第八章之間其實跳過了數十年沒有詳述的空白,在這段時間裡,洛克斯已經失蹤,而且因為洛克斯沒有身分文件,所以唯一能證明他曾在該地生活的,只有他留給友人的幾本筆記;洛克斯曾告訴友人自己刪改修篡過筆記內容,因此筆記內容並不完全是事實,況且也無法確定這些筆記,是否就是現在自稱克洛斯的這人,過去以洛克斯身分寫的。
故事最後,自稱克洛斯這人因簽證過期被拘捕,當局檢查筆記,查不到洛克斯的紀錄;自稱克洛斯這人表示筆記是洛克斯留下的,只有第八章是他寫的,但當局認為所有內容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筆,紙張也沒有舊化的痕跡,倒是查出筆記裡提到的外婆家舊址的確曾有一名老婦人居住,老婦在戰時可能曾經受託照顧孩童──《證據》似乎顛覆了《大筆記本》的一切:主角並沒有兄弟,所有經歷都是他寫進筆記本的幻想,包括自己兒時住在該地與雙胞胎兄弟一起生活的過去,以及自己離境之後,留在原址的兄弟後續人生。
《第三個謊》的開頭,「我」正在坐牢──倘若接續《證據》,這個「我」就是故事最後因簽證過期而被拘留的克洛斯──在《第三個謊》的第一部當中,「我」講述了自己的成長過程,間或摻雜夢境。從第一部的情節看來,「我」的名字是洛克斯,的確有個雙胞胎弟弟克洛斯,因為某些緣故,被送到外婆家的只有洛克斯;洛克斯在外婆過世後越過邊界前往鄰國時,對相關單位撒了三個謊:被他利用來穿過地雷區的男子並不是他的父親、他的年齡並非十八歲(實際上是十五歲),以及他稱自己為「克洛斯」。
第一部結束時,自稱克洛斯的洛克斯聯絡了雙胞胎弟弟,也就是真正的克洛斯;第二部開始時,弟弟的人生故事線補齊了另一部分事實,兩兄弟終於見面,但弟弟因故不願意承認眼前之人就是已然離散五十年的哥哥,將故事導向令人傷感的結局。
《第三個謊》一舉推翻了前兩本書的內容,那些內容裡唯二的事實是「雙胞胎的確存在」以及《證據》最後出現的官方文件,除此之外,有的不確定真偽(例如《大筆記本》裡雙胞胎與鄰居的互動)、有的則是以事實為基礎的移花接木(例如把自稱克洛斯的洛克斯把自己的傷殘寫成《證據》裡被收養的孩子天生殘疾,把自己的收養者寫成《證據》裡的友人),連《證據》裡的第八章都是杜撰,因為自稱克洛斯的洛克斯再度出現時,友人一開始以為他是失蹤多年的雙胞胎弟弟,但事實上兩兄弟多年離散、生活迥異,樣貌早已不盡相同。
這同時顯示,《大筆記本》及《證據》其實都由自稱克洛斯的洛克斯撰寫,他試圖用故事來代替自己破碎的人生,如同《第三個謊》裡他告訴書店女主人,他曾試著寫下真實的故事,但這太痛苦、他做不到,於是他美化一切,寫下的不是事情發生的樣子,而是他希望事情發生的樣子。
書店女主人同意,「是的,有些人的人生是比最悲傷的書還要悲傷。」
他則回應,「正是如此。一本書不論多悲傷,都不可能像人生那麼悲傷。」
而事實上,《大筆記本》裡的雙胞胎雖然自立自強地活了下來、《證據》裡的洛克斯雖然開展了自己的人生,可是在這兩個「自稱克洛斯的洛克斯所希望事情發生的樣子」當中,仍然充滿了黑暗、暴力、歪斜與悲傷。
「惡童三部曲」有許多解讀角度和閱讀況味:三部曲的一再翻轉帶來不同驚奇(甚至有點推理味道),戰時平民生活的描寫赤裸沉重,雙胞胎近乎天真的以惡抗惡讀來奇妙,甚至連「雙胞胎」這個設定都能對應到中、東歐國家因政治紛亂而產生的種種矛盾情狀。
把角度拉遠一點看,「惡童三部曲」是人生被戰爭搞得支離破碎的角色,嘗試用故事安慰自己、但最後仍黯然收場的故事;或者,換個角度看,這是克里斯多夫透過故事的形式,不直接描寫戰爭卻盡顯戰爭殘酷與異常的真實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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