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念出版總編輯 鄭襄憶
如何寫出好作品?一般我們可能以為,創作者要有平靜的心,泡杯咖啡,放點輕音樂,生活過得悠悠哉哉的才會有靈感。今天來為大家舉個反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史坦貝克。
美國在一九二九年股市大崩盤後,進入了持續十年的經濟大蕭條,史坦貝克當然也跟大部分的美國人一樣,窮得苦哈哈。不只如此,他父母也在這些年間相繼病倒,他成了照護者,並且承受了喪親之痛。
但一九三○年代對史坦貝克而言,卻是寫作的黃金年代。原本默默無聞的他靠著《薄餅坪》(1935)走紅,又以加州流浪農場工人為主題,接連寫下知名的勞工三部曲:《背水一戰》(1936)、《人鼠之間》(1937)和《憤怒的葡萄》(1939)。
他的人生故事告訴我們,就算生活很忙很亂很慘,用心觀察生活,然後,寫,寫,寫就對了!
生活在1930年代──經濟大蕭條、失業、勞資衝突激烈
一般認為,1929年的股市大崩盤為經濟大蕭條揭開了序幕。10月24日的「黑色星期四」至10月29日的「黑色星期二」間的股市狂跌,導致投資人數十兆美元瞬間蒸發。股市狂跌重創經濟,逼得上千家銀行關門大吉。眼看經濟即將陷入衰退,當時的美國總統胡佛(Herbert Hoover)選擇出手救銀行業、借錢給鐵路或保險等大企業,他相信挹注資金給經濟金字塔上層,就能力挽狂瀾,至於窮困的失業民眾只能自求多福,或求助於民間的慈善組織。
胡佛的措施失敗了,人民覺得他是害美國陷入經濟大蕭條的罪魁禍首。1930年代,失業率攀升到25%,到處是破產失業而流落街頭的人,他們聚在一起,就地取材搭起一座座破棚屋,這裡骯髒又混亂,人民戲稱這些貧民窟為「胡佛村」(Hooverville),用以「紀念」胡佛的失能。
胡佛當了一任就灰頭土臉的下台了,1932年羅斯福總統(Franklin D. Roosevelt)上任,推動「新政」(the New Deal)。「新政」直接提供失業者和農人紓困金, 對金融業進行改革與管制,並大量興建各種公共工程,創造就業機會,推出許多社會福利政策,並且給予勞工和工會更多保障。
美國中部破產、失去土地的農人家庭大量湧入加州討生活(詳見另一篇文章〈那裡本來就不是天堂,現在更成了煉獄:《憤怒的葡萄》〉),導致加州的農場工人嚴重供過於求,大型商業農場趁機聯手削減工資,不只工資低得幾乎難以維生,還以各種名目苛扣工資,暴力脅迫,工寮也是破舊又骯髒。1930-32年間,加州農場本來就很常為了抗議低薪而罷工事件頻傳,只是都很快就被暴力鎮壓了。有了「新政」的加持,工會更有底氣了;1932年底開始,共產黨透過「罐頭工人與農工工會」(Cannery and Agricultural Workers’ Industrial Union),為罷工行動提供經驗豐富的罷工領袖,他們知道怎麼帶風向、找資源、怎麼鼓舞士氣,使得罷工的規模擴大、勝率也有所提高。
病母逼出史坦貝克大蛻變,初嘗走紅滋味
史坦貝克跟當時大部份的美國人一樣,窮得苦哈哈。他一心要當作家,但對於題材和文字都還在摸索階段,一心嚮往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米爾頓的高大尚,寫出來的小說《至未識之神》(暫譯,To a God Unknown,1933年出版)晦澀難懂又神祕,銷路並不理想。
其實他是很有本錢寫加州農場工人議題的,他是土生土長的加州人,故鄉薩利納斯又是農業重鎮,他自己也曾經在農場當過工人和工頭,在第一線與農場工人互動。只是時機未到,史坦貝克必須先經過一番蛻變──照顧病危的父母。
1933年3月史坦貝克的母親奧莉芙病倒了,病情並不樂觀;5月她中風,半身不遂,照顧母親的重任落到他和妻子卡蘿肩上,幫母親洗澡、一天更換床單十幾次。史坦貝克還是在混亂的照護工作的夾縫中持續寫作。同年秋天,史坦貝克的父親也病倒了,神經受損嚴重。
心力交瘁的史坦貝克還是繼續寫作,也許甚至為了逃遁一個充滿死亡氣味的家,而寫得更加專心投入。他放下了不必要的想太多和自我懷疑,回歸直覺,書寫他真正熟悉、親身觀察過的加州人事物,讓文字從筆尖自然地流瀉而出。1934年,母親離世,1935年,父親離世,這兩年間,他寫下了許多精彩的短篇故事,還有讓他一炮而紅的小說《薄餅坪》(1935),以及他的勞工首部曲《背水一戰》(1936,一念出版社即將出版)。
近身訪問觀察工運人士,創作《背水一戰》
1933年10月,聖華金谷(San Joaquin Valley)的棉田工人發起罷工,超過18,000名工人響應,資方開槍造成2死7傷的慘劇,後來政府介入調停才稍微調高工資。
雖然照顧臥床的雙親令史坦貝克心力交瘁,他搜尋題材的雷達還是開著的。在1933年底,他透過友人引介,認識了兩位曾經參與聖華金谷棉田罷工事件的共產黨員,他們正躲在他附近的住家避風頭。其中一人化名為賽基爾.麥克基迪(Cicil McKiddy),這個24歲年輕人在棉田罷工期間加入罐頭工人與農工工會陣營,負責打字、打雜和在各工寮間跑腿傳話,第一手觀察到罷工領袖派特.錢博斯(Pat Chambers)如何策動、思考和行動。史坦貝克如獲至寶,便出錢請他說出自己的故事。史坦貝克就是靠著這些敘述,在《背水一戰》裡栩栩如生地重建了罷工工人的對話、習性和處境。
《背水一戰》延續了《薄餅坪》的熱銷,史坦貝克儼然成了加州農場工人的代言人。
一個採訪委託案,成了《憤怒的葡萄》的創作緣起
1936年,史坦貝克的父母已經雙雙離世。他開始撰寫《人鼠之間》,這部同樣以流浪農場工人為題材的小說將他推上了另一個高峰。不過,成書之前,他應《舊金山新聞報》編輯喬治.衛斯特(George West)之邀,撰寫一系列文章,報導從乾旱風暴區(詳見另一篇文章)湧入加州的數十萬流民。這個經驗成了他創作《憤怒的葡萄》的契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史坦貝克接下委託後,便驅車前往中央谷地,他探訪了中央谷地各處流民窟,那些流民窟遠看就像垃圾堆,因為打造那堆破屋的材料多半的確是從垃圾堆裡挖出來的。史坦貝克看見焦慮、貧窮又飢餓的流浪農場工人在農場間奔走,努力想求得溫飽,卻屢屢受挫。他們住在田邊骯髒的灌溉溝渠裡,在柳樹林裡挖茅坑如廁,每個家庭都瘦得不成人樣,孩童因營養不良和感染鉤蟲而腹部腫脹,任蒼蠅停留在他們的眼上和嘴上。他們被當地人貼上了「無知」、「未受教育」、「不老實」、「怪異」等標籤,警察動不動就來驅趕,不許他們在一地長時間停留,甚至會直接放火燒掉胡佛村。
流民們唯一獲得人道待遇的地方,就是少數幾座官辦的收容所,那是羅斯福「新政」下的產物,提供了簡易的木棚屋或搭帳篷用的木棧板底座。有共用的衛浴和沖水馬桶(對某些居民來說,這是他們人生第一次看到沖水馬桶)。居民們成立自治會,自行管理收容所的日常運作,還成立了健康、教育與娛樂等委員會辦理相關事宜。一座收容所約可容納400-500人。他們的自律、互助與自尊自重,令史坦貝克深受震撼,這些明明是有心也有能力做事的工人,卻受到加州農業體制的當權者無情的抹黑、壓榨和暴力對待。
史坦貝克交稿後,《舊金山新聞報》嚇得不敢刊,他們很清楚,這些勞工的悲慘處境任誰讀了都會髮指。系列報導終於在10月5-12日間刊出來了,不出所料地引發譁然。編輯衛斯特還特別寫信問史坦貝克,有沒有遭遇到人身威脅。
從《人鼠之間》到《憤怒的葡萄》
1937年2月,《人鼠之間》出版了,立刻衝上暢銷榜,一個月內狂銷11萬冊,一個月後則是每天平均賣出1,000冊!史坦貝克紅得發紫,飽受盛名之累。他走在路上會被人認出來,有瘋狂女子號稱史坦貝克是她腹中孩子的爹,他甚至隨身攜帶防身武器,以防突然遭人攻擊。
但他心裡還一直惦記著去年採訪時遇見的那些悲慘流民勞工,一直嘗試以此為題材寫小說,但怎麼寫都寫不滿意,直到1938年2月,中央谷地的維塞利亞(Visalia)發生洪災,4,000-5,000個流浪工人家庭受到波及,陷入飢荒,地方政府袖手旁觀,中央政府的救災行動則受到地方武裝團體的重重阻撓。史坦貝克奔向當地,不眠不休地投入救災,見證了慘絕人寰的狀況。
極端的憤怒觸發了他腦海中的大爆炸,大爆炸後,《憤怒的葡萄》即將誕生。回到住處後,他將所有的恨意宣洩而出,寫成了一部6萬字的著作,又銷毀。5月,他終於準備好了。他在這兩年來踏查過的流民窟、看見的勞工處境,還有訪談聽到的每一個流浪工人故事,他們的形象、姿態、習慣和用詞淺字一一在他腦中浮現、重組,轉化成他筆下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搬演著全體30萬流民的苦難、掙扎和不屈不撓。史坦貝克花了一百天,就完成了這部近17萬字(英文字)的史詩級巨著。
站在盛名的浪尖,開啟人生新篇章
1939年4月,《憤怒的葡萄》出版,第一年就狂銷超過40萬冊,獲頒「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立茲小說獎」,也是史坦貝克1962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主因之一。
讀者的愛慕信如雪片般飛來,幾乎將他淹沒;瘋狂粉絲私闖民宅,想見他一面、要簽名,也把他嚇個半死。另一方面,史坦貝克也因為書中揭露加州的醜陋面,樹立了許多敵人。批評者攻擊此書是共產黨的政治文宣,惡意要顛覆美國的政治體制。它成為多所加州公立圖書館的禁書,甚至有焚書行動。謠言盛傳,加州的農民聯合會(資方)正密謀要以酒駕或性侵等罪名,誣陷史坦貝克。不論好壞,他無疑成為美國二十世紀偉大作家之列了。
從《薄餅坪》到《憤怒的葡萄》,五年間,他從無名小卒,搖身一變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文豪。照護的壓力成了隱藏的祝福,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自我懷疑、自我批判,他只是憑著直覺寫,在混亂的照護生活中構築屬於自己的一方淨土。盡完照顧父母的責任,他則是抓住時代的脈動,將關懷轉向廣大的流浪勞工,寫出了經典的勞工三部曲。也許,生活的重重考驗裡,隱藏了等著萌芽的創作種子,也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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