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這對父女檔很不一樣！建築大師潘冀x服裝設計師潘貝寧貫徹以人為本精神：「設計不是靠金錢堆砌出來的！」
潘冀聯合建築師事務所創辦人潘冀，以及英國永續時尚先鋒品牌 DEPLOY 創辦人暨設計總監潘貝寧，父女倆分屬不同的設計領域，卻同持「以人為本」的設計信念，期待透過設計的耕耘讓世界更美好。（採訪撰文：June Howell）
潘冀聯合建築師事務所創辦人潘冀，是首位榮膺美國建築師協會院士（FAIA）的台灣建築師，並榮獲台灣藝文界最高榮譽「國家文藝獎」。他的小女兒潘貝寧，2006 年於倫敦創立時尚品牌 DEPLOY；2020 年榮封為英國傑出永續時尚創業家；2022 年榮獲亞洲女性成就奬，並為 DEPLOY 高標取得 B 型企業認證，兩人輝煌的設計背景一口氣說不完。
雖然兩人分別在建築與時尚領域耕耘，不過彼此卻懷抱共同信念，潘冀認為：「設計不是靠金錢堆砌出來的！」，貝寧則以「人的自信源於良知，品味不以標價衡量。」呼應，兩人致力透過設計改變社會，設計皆在「以人為本」的前提下誕生。
設計啟蒙源自多元成長環境
今年 81 歲的潘冀，出生在動亂的時代，成長過程跟著一家八口搬遷許多城市，直到小學五年級才來到台灣。他笑稱自己從小個性就屬於龜毛的孩子，手帕一定要疊得方方正正，床鋪永遠整理得整整齊齊，這樣嚴謹的性格，潘冀是何時開始對設計啟蒙？他回想是在師大附中國中時期：「當時我讀實驗班，不需要考高中。附中的校風自由，最大的優點是不以升學為目的，讓學生自由發揮，除了學科之外，所有音樂課、美術課、實習工廠的課程全部照上，不會因為升學就被其他科目借課。」
身為虔誠的基督徒，從小他在教會參加唱詩班，成長在持續受到藝術與文化浸潤的環境，成了他日後走向建築設計的啟蒙。後來潘冀就讀成大建築系，1964 年赴美留學，先後進入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學習現代建築與都市設計，並取得建築學士及碩士學位。
1970 年代，出生在美國的潘貝寧，兩歲半時跟著父母從美國搬回台灣。她從小喜歡畫畫、做勞作，當時爸爸剛創業，媽媽當教授，經濟不算寬裕，每年把省吃儉用的錢花在回美國一趟，也只有回美國的時候可以買一樣玩具，暑假則參加美國各種音樂或藝術夏令營。
她很懂得廢物利用，喜歡把漂亮的包裝、巧克力餅乾盒子做成收納錄音帶的架子，衣物的鬆緊帶鬆了，就剪下來跟其他衣襪拼湊成新的包包，甚至路過裝修屋外丟掉的建築材料，例如：木片或磁磚，撿拾回家作為設計物品材料。高中時，她就讀第一屆師大附中美術班，一心想要唸美術與設計的她，卻對當時台灣美術教育刻板的觀念感到失望，「為什麼素描只能畫石膏像？水彩只能畫水果跟花瓶？」潘貝寧不禁質疑，想做出自己的設計被視為叛逆，她成為師長眼中的頭痛學生，後來決定出國唸書。先獲得了劍橋大學建築學士，畢業後在紐約服裝業工作數年，再於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完成建築碩士學位，並於創業的同時至布魯內爾大學進行研究，取得時尚系統設計管理博士。
父女倆眼中的彼此
這對才華洋溢的父女，他們眼中的彼此會是什麼模樣？潘貝寧談起爸爸：「在外人看起來蠻嚴肅，但是真正了解他、熟悉他之後，會感受到他其實非常溫暖且很關懷人。」而潘冀談起與女兒的互動則表示：「我跟太太在國外待了十幾年，對孩子的教育並不是非常制式，盡量讓孩子自由發展，不會死板要求她遵守既定的格局。」
回想 1979 年，潘冀帶著全家人去歐洲旅行，對貝寧日後前往歐洲的發展影響很大。「我在台灣工作了四年存了點錢，人家說建築師沒有去過歐洲，還不成熟。所以我決定全家一起去歐洲，當時兩個女兒，貝思九歲，貝寧五歲。我們在歐洲旅行了一個半月。先到英國，再搭船到荷蘭，走了十來個國家。」談起印象深刻的事情，潘貝寧説她最喜歡跟在爸爸後面到處看建築，有時候父親會跟她解說，但大部分時候，父親自己看得很入迷，貝寧則好奇地四處探索建築的每個角落，無論是閣樓或小窗口都要去探一探。
最有趣的是，父親旅行總是到處拍攝建築物，就連拍全家福也是以建築為主，貝寧笑著說：「人家出門都是拍全家福合照，我們站在皇宮前面，爸爸都只照建築，人都小小的，我們家人在爸爸的照片裡是當比例尺。」語畢，父女倆又一陣笑聲，溫馨的對話，感受到父女之間的好感情。
「以人為本」的重要性
潘冀的家庭非常重視「以人為本」，這樣的哲學不僅表現在他的建築設計，也體現在潘貝寧的服裝設計當中。以這次拍攝地點「政治大學公共行政及企業管理教育中心」（簡稱政大公企中心）為例，舊時的政大公企中心以紅磚牆圍起來，但是新的公企中心打開了圍牆，與社區形成緊密的連結關係。
潘冀談到：「政大公企中心在大家心目中是社會菁英聚集之地，過去是圍起來的中庭式房子，感覺跟社會是有距離的。然而政大公企中心位於金華街，附近是永康商圈，於是在我們設計的過程中將戶外作為開放式空間與社區連結，成為附近居民喜愛的公共場域。週末經常可見家長帶孩子來此騎腳踏車，或推娃娃車散步。」
談到最喜歡的政大公企中心角落，潘冀回答：「二樓的流光中庭。」設計概念希望能夠銜接住宿及教學兩棟大樓，努力創造一個讓兩棟彼此連結與交流的中庭。政大公企中心不但獲得 2022 年美國 BLT 建築設計獎佳作，也獲得台灣 2022 年公共工程金質獎。
潘冀所設計的建築有一種魔力，讓所有生活在其中及周邊的人們都變得快樂！重視人與環境和諧的他，即使為科技廠房設計，也充分為工作在其中的人思考，打造兼顧生產、生態與生活的廠房，翻轉高科技予人的冰冷印象。當許多建築師忙著設計各種標新立異的建築時，潘冀始終秉持以人為本的設計初衷：「建築是為了人所做的，建築師的責任是幫人創造好的環境與空間！」
設計，擁有改變社會的能力
潘冀談到影響自己最大的恩師是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建築與都市設計研究所攻讀碩士時的 Percival Goodman 教授，他是一位社會主義建築師，當時教授出了一個題目：改造布朗克斯南區（South Bronx）。「他和我們談社會問題，鼓勵我們多了解環境，重整紐約最窮苦落後的貧民窟和弱勢者。」這是潘冀的畢業設計題目，他跟許多同學一起走進社區，「很難想像在紐約有一個這麼落後的區域，這個區的年輕人終日無所事事，又不敢走出社區，因為在社區裡才有安全感。但是這區的雜貨店物價反而比外面還高，因為居民不敢出去買，加上在此區開店也有風險，因此價格反而貴。」這項作業讓他深刻理解，好的都市規劃與建築設計有機會改變社會、幫助人民。
懷抱如此的社會觀，潘冀畢業後先至美國一位聲名顯赫的建築師 Philip Johnson 的事務所工作。Philip Johnson 為首屆普立茲克建築獎得主，專門設計最講究、最昂貴的建築，「玻璃屋」為其代表作，設計預算幾無上限。因不欲成為只為富人服務的建築師，潘冀在扎根基礎一年半後決定離開，之後轉入 Davis Brody 的建築師事務所，這是一間務求解決社會問題的事務所。
印象最深是目睹 Riverbend 公共社會住宅案，他回想：「早年紐約的公共住宅每一棟都長得一模一樣，居民住在其中宛如三等公民，每個孩子都恨得要死，還沒啟用就丟石頭打破玻璃窗，因為覺得丟臉。但是我們事務所在這裡蓋好社會住宅之後，當地居民不但沒有破壞，還自發組成社區巡守隊，保護家園，防止被人破壞。」這個過程讓潘冀覺得很感動，他自問：「我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建築師？」他深信：「設計不是靠金錢堆砌出來的。」最重要的是「人」，這成為他根深蒂固的理念，後來無論他碰到哪一種建築類型，都從以人為本的角度出發。
用服裝作為設計關懷的介面
什麼是好設計？潘貝寧談到個人的設計理念：「設計跟藝術不同，設計需要有功能性，不只是為表達一種情緒或意識，需要有目的，無論是功能還是服務。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多東西已經存在的時空，如果設計沒能改進現狀或解決問題，某程度來說就是一種資源的浪費。」談到受父親「以人為本」的設計哲學影響，潘貝寧亦將這樣的理念運用在服裝設計，她認為：「設計是需要用的，無論是人穿的衣服，或是住的建築，都應該要好用才行，再怎麼漂亮，若不好用，就是無謂的。」雖然受到父親影響，潘貝寧先念建築，而後才攻讀服裝，但是潘冀回想，其實貝寧小時候就很喜歡服裝：「她小時候就曾經思考，人的生活到底是怎麼樣？她曾想過開一家店，不是只做服裝設計，而是生活設計，如何透過服裝、家具等生活型態影響人。」
身為服裝設計師，潘貝寧不只是設計，更親臨第一線為顧客服務，「身為服裝設計師，我最驕傲的是，現在可能沒有幾個服裝設計師會親身幫這麼多人做 Styling（造型）和 Fitting（定裝）。通常為顧客試穿是店員的服務，但我認為這是設計師完整設計流程中不可或缺的步驟，客人將衣服穿在身上並給予回饋，才會讓我們持續精進，做出值得做的設計。」
回想幾個令她感動的時刻，有次一位體態豐腴的英國女士走進 DEPLOY 的店，垂頭喪氣地說：「這裡應該沒有我的尺寸吧！」貝寧回答：「不一定，看妳喜歡哪一件，我們都可以訂做。」女士聽了很高興，原來她想為自己的生日派對準備服裝。貝寧回憶，因為這位女士體型特別大，量身時還請另一位裁縫師幫忙，才能將量尺繞到另一邊去。後來女士再次回來試穿為她訂做的兩件式小禮服時，女士像小女孩第一次穿上公主裝的模樣，臉龐閃耀著喜悅的光芒，並興奮說道：「我一直猶豫要不要辦生日派對，穿上這件禮服讓我恢復了自信，第一次覺得過生日很興奮，這真是我所收到最大的生日祝福。」
讓貝寧印象深刻的還有一位唐氏症女孩，身上永遠裝著一個像尿袋的東西，所以身體有一邊會鼓起來。當時因為哥哥的婚禮，家人帶著女孩來訂做衣服，對貝寧而言也是很大的挑戰，但看到這些顧客最後穿上適合自己的美麗服裝並流露出歡欣的表情時，都帶給貝寧極大的鼓舞：「設計不只是為好看的人設計，也不只是為健康的人設計，更不只是為富有的人設計，任何人都值得穿上最好的衣服。所謂最好的定義並不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牌，而是這件衣服以永續的設計觀和誠懇的心意，照顧到客人和製衣環節上的每一個人，並讓穿著者能找到自己的尊榮感，看到自己的美。我們用服裝作為設計關懷的介面，我們相信改變就從一次一件衣服開始，朝向創建一個更為和平、包容並環保的社會來邁進。」貝寧感性地說。
設計師的使命
潘貝寧全身造型by DEPLOY，鞋子 by Christian Louboutin。談到未來的目標，潘貝寧希望透過永續時尚品牌 DEPLOY 改變時尚產業的設計流程，她觀察到時尚業難以撼動的嚴重問題，包括：環境污染、人力剝削、過量生產與過度消費等問題，雖然時尚界持續討論，但還沒有找到完整的解決方案，依舊按照原本的方式做事。
她談到：「我做設計不只是設計一件東西，因為世界上已經有太多東西，我要設計的是一個新的商業模式，再延展到流程的供應鍊及價值鏈的改革，進而影響整個時尚系統的運作，徹頭徹尾扭轉產業現況，改變大眾的價值觀和消費文化。」她以 DEPLOY「一衣多穿」的概念為例，不但降低碳足跡及用料達 50%-70%，也降低中間的能耗、後勤及人工，她期望透過 DEPLOY 的商業模式證明，永續和盈利可以相輔相成。
潘貝寧認為，未來的設計是運用最少的資源，卻能達到最大的效益，希望藉由更多有意識的努力，顛覆傳統時尚及消費產業的思維和經營模式，進而改善環境和社會。
而潘冀也進一步談到：「我希望改變建築業的觀念，不要挖空心思標新立異，而是真正考慮建築對環境及人的影響。建築物存在的時間比人的壽命更長久，我們如何在短暫而有限的生命裡，透過建築設計創造更好的環境，值得深思。」潘冀補充：「其實歸根究柢還是我們的信仰，人活在世界上應該要有使命感，以天賦的能力奉獻社會，不只是做享受者而已。」潘貝寧呼應：「時間緊迫不能夠蹉跎！」
這對令人尊敬的父女，正透過設計改變世界，攜手引領眾人走向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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