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客
「其實出道成為小說家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一直在煩惱:當小說家這件事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九段理江說。
九段理江從小就喜歡寫,寫日常觀察、寫生活感想,「我的情況可能有點罕見,因為我大概在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用電腦寫文章了,因為那時爸爸媽媽在家裡就放了一台電腦,我很自然就能接觸到像電腦這類科技產品。」九段理江回憶,「在小學和國中的時候,日本大部分的學生都會選擇加入社團活動,但我那個時候就是喜歡一個人在家裡對著電腦,可能就是上網或寫東西。」
雖然喜歡寫,但九段理江從沒想過要當小說家。「我之前喜歡寫的都是些短篇的文章,而我認為寫小說是一個特殊的職業,必須有一個特殊的才能才可能成為小說家,我覺得自己應該辧不到。」九段理江說,「可是我喜歡的事情就是對著電腦一個人寫好幾個小時的文章,所以我身邊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說妳明明喜歡這件事,但居然不想成為小說家?」
周遭親友鼓勵九段理江參加文學獎,九段理江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照做了,結果拿到新人獎,出道成為小說家。
「寫作本來就是我生活裡的一個環節而已,所以把寫小說這件事當成職業,對我來講有點無法理解。」九段理江解釋,「就像有些小朋友喜歡音樂,那他日常裡頭,比方說做家事的時候,就會開始哼歌──寫作對我來說就像是這樣的事。」
不過寫作雖然是九段理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九段理江的作品明顯地並不平凡──2024年,九段理江的小說《東京都同情塔》獲頒第一百七十屆芥川賞。
「AI協作」是怎麼回事?
《東京都同情塔》獲獎時引發話題,因為相關報導幾乎都會提及這部小說有「AI協作」,很多報導甚至把這事放在標題,彷彿「AI取代人類創作」、或者至少「AI協助人類創作」的時代已經來臨。
「其實本來並沒有計劃要用AI,只是在開始投入創作的那段時間,ChatGPT正在流行,我本身就是對新流行比較敏感、喜歡接觸新事物的人,所以就試著使用;我會問它:『小說家是個很棒的職業吧?』它就會舉出很多理由,告訴我小說家有哪些哪些優點,讓我獲得很大的安慰。」九段理江笑道,「和ChatGPT聊天的那段時間我其實處於低潮,就是我在懷疑『把寫小說當職業真的好嗎』的那段時間,而不管你丟什麼問題給它,它都會給你很正向的回答,我問它我有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它絕對不會跟我講,對我那時的狀況還蠻有幫助的。」
九段理江認為,「AI」是沒有「Intelligence」的,「『人工智慧』並沒有『智慧』,但有『知識』;」九段理江說,「人的知識不是只靠腦袋生產出來的東西,它必須要靠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心,兩者缺一不可,才能產生所謂的知識。而AI可以用非常有邏輯的方式,從人類累積起來的資料庫組成看起來完整的內容,所以ChatGPT是借用了人類的知識。」
事實上,AI在《東京都同情塔》裡到底如何「協作」,讀者可以在實際閱讀時發現,也會立即理解當初評審為什麼不認為九段理江這麼做有任何問題;奇妙的是,媒體這類搶搭AI熱潮的標題操作方式,一方面偏離了小說的真正主題,一方面又實際體現了小說的真正主題。
因為《東京都同情塔》的故事講的不是AI,而是透過語言和文字進行的「溝通」。
建立溝通的工具,造成誤解的工具
語言與文字是建立溝通的工具,同時也是造成誤解的工具──《東京都同情塔》的故事裡透過日語、英文,以及AI生成的內容,傳達出不同語感造成的微妙差異感受,九段理江表示,「其實不用講日文和英文之間不同,單看日文就好,例如現在很多日本的年輕人常常在網路上使用網路俚語,也有很多人不認同,擔心這種網路用語正在摧毀日文。」
這類人士對日文懷抱著一種理想的想像,覺得日文是非常美麗的,一定要捍衛傳統。「我個人完全不這麼想,」九段理江說,「我認為日文這個語言經過了歷史的淬鍊,這個語言體系到目前為止納入了非常多不同種類的元素,除了英文以外,也包括了漢字等等,它就是一個吸納不同文化的沃土,但仍然保有本身的美感和純粹。我認為這個語言並沒有那麼輕易被破壞。」
小說必須透過文字溝通,所以總是可能會出現溝通觸礁的狀況。「我的作品大概有一半的讀者覺得很有意思、有讀懂,另外一半的人覺得『不知道妳在寫什麼』,我個人覺得這樣的比例很好,就是沒有讀懂也很好。」九段理江說,「像我這次來台灣,到北師大美術館去看了草間彌生展,我覺得大家看待現代藝術的時候,也是一半看得懂一半看不懂。我認為在未知裡面反而潛藏著無限的可能性,我想要朝這個方向去發展,所以我不會想要寫出一本作品,是十個人讀了十個都覺得自己看懂了的。」
倘若有一種技術可以百分之百精準地讓人溝通彼此想法,那麼九段理江會很想試試,「我絕對會用,我想要百分之百了解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朋友們心裡在想什麼;」九段理江想了想,「不過,因為我們必須先百分之百地彼此了解,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溝通,但沒有百分之百的溝通,我們就沒法子百分之百地彼此了解,這個順序會產生矛盾,所以我想這個技術是不可能出現的。」
的確。而且,沒有對自己百分之百地了解,也就遑論能百分之百了解其他人;而自我了解是人生的大功課,而且可能永遠處於進行式,閱讀小說與這項作業有關,創作小說也有。
當小說家真的好好喔
出道之前,九段理江當然是閱讀者,她喜歡松本清張,也讀了不少歐美小說。「成為小說家之後反而讀得比以前少了,因為小說變成職業,身為讀者的閱讀樂趣好像就隨之減少了。」九段理江說,「喜歡音樂小朋友在做家事的時候唱歌,並不代表他就想要當歌手;對我來說,寫小說和小朋友唱的歌一樣,就是我活著、做這件事,覺得很舒服,所以我就開心地這麼做了。」
自己寫作是為了自己開心,但出版就必須考慮更多人的意見,「《東京都同情塔》的結局有一部分在編輯建議下修改過內容,不過原來的寫法我也不算滿意,所以原來就想修改;但另一本書編輯建議刪減頁數時,我雖然照做了,可是到現在心裡還是覺得有點過不去。」九段理江笑得有點淘氣,「這種情況拿到芥川賞之後,或許會變得有點不一樣吧?」
是故,出道成為小說家、獲得芥川賞,帶給九段理江的,或許並不只有關於「做得開心的事變成工作」的疑惑而已。「對呀,因為出書了,才會有機會來台灣;」九段理江笑著說,「我這幾天已經吃了六家不同的豆花和芋圓,我好喜歡豆花!來到台灣之後,我打從心裡覺得:當小說家真的好好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