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LA 給 MANDY 發短訊,要她下班時順便在她那家 TESCO 買一包衛生巾。「顧客就是上帝,請叫我一聲神。」她在訊息末寫。
才剛寫完,大門便咔嚓打開。
MANDY 站在門外的走廊看她,眼神好像碎沙一樣渙散。才出門一個小時,她的妝容已經溶掉大半,眼白紅紅,向來小心打理的長髮也像充了血的微絲血管那樣開叉。
「被辭了。」她說。
LYLA 也不是沒聽說過有人第一天上班便被辭,可這種事十中八九都是因為那些人吊兒郎當,遲大到之類,或者在公司廁所吸毒。而 MANDY 不是那種人。她出門前還一度為要不要穿西裝而舉棋不定,被 LYLA 勸告「收銀員不要穿得像個 CEO」才作罷。
「乖,沒事,進來再說。」LYLA 摸摸她的頭。
她拉著 MANDY 的手,把她領到梳化坐下,塞給她那隻她特別鍾意的柏靈頓熊,又給她倒一杯溫牛奶,才坐到她對面,向前彎腰,兩手支著下巴,盯進她黑色的瞳孔。
「被誰欺負了?」
MANDY 搖頭。「妳聽了不要笑。」
「黃子華彈出來都不笑。」
MANDY 說,直到見經理之前一切都很順利的。TESCO 要她十點到,她就在九點五十九分,掛著自信的笑容踏進店門。找到一個同事,一個英國白人,說明這是她的第一天。那同事友善地跟她聊了幾句天氣,把她領進經理室。經理室裡面,一個臉容瘦削、鼻子扁、感覺有點像佛地魔的男人跟她握手,木無表情地說,歡迎她加入 TESCO,然後遞出他的名片。「我知道 CHINESE 都愛遞名片。」他說。幹嗎要強調我是 CHINESE,MANDY 想,可又不至於指責這是種族歧視。雙手接過,名片上面寫道:「SENIOR SHOP MANAGER——PAUL DRINKWATER」。
「DRINK WATER?」她「嘰」的笑出聲來,同時舉起手,對他做了一個喝水的動作。
LYLA 像受驚的穿山甲那樣蜷曲著腰,躺在梳化上大笑。
MANDY 疲累地揉了揉眼角。
不像這位室友 LYLA,落地三個月就成功在一家國際食品公司找到物流經理的職位,MANDY 已經求職半年但還無所得。在香港她原是一家社企的業務經理,高峰時期管八家分店。來到英國後起初以相近職位為目標,後來退而求其次,只求管理職而不問行業,再後來應徵文職,到現在收銀員,才終於得到 TESCO 的接納。「移民就是這樣,從低做起,再慢慢爬上去。」MANDY 本來如此深信,但現在,她從低做起,第一天就掉下來。
「就知叫妳別笑也沒有用,但我可是連租都快交不出來了。」
LYLA 還在捧著肚皮,五官皺成一團。「那倒沒問題,我先付,當投資。」
「投資甚麼?」
「妳啊。」
MANDY 低頭。 「如果事情真的只能演變成這樣,不好意思了。」
「合得來的室友就好比盲婚啞嫁到一個好老公,我也不想妳走了之後來個甚麼科學怪人。」LYLA 說。「只不過——」她彎曲手指,誇張地把手舉到口邊。「DRINK WATER!」說完又繼續笑。
MANDY 嘴角也不期然撇起來。坦白說,她也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只是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做出這麼好笑的事。
下午只能繼續求職。她坐在書桌前面,點亮檯燈,打開電腦,重新啟動那一套查閱 LINKEDIN、INDEED 和 GLASSDOOR 的標準模式﹕瀏覽,找出她有資格應徵的工作,閱讀招聘廣告,調整履歷表和求職信,寄出,返回第一步。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一部求職機械人。然而今天,坐在書桌前的她對著屏幕,兩眼卻茫茫然。那一頁頁招聘廣告好像水過鴨背那樣流過她的腦袋。每當她想要集中精神,不到三秒鐘便又會回去質問自己,那一刻,那個站在經理室的 MANDY CHAN,一個三十九歲的成熟女人,為甚麼會做出連初出茅蘆的新鮮人都不會做的荒唐舉動。也許是她過於緊張,又或更應說是太放鬆?真的就那樣做出喝水的手勢,自然到像別人跟你點頭時你也跟他點頭。她打開 GOOGLE,盯著灰色放大鏡後那個閃爍的「|」。「精神病 聽到 DRINKWATER 會 DRINK WATER」她輸入。荒唐,盡是荒唐。她把瀏覽器關閉。
晚飯本來跟 LYLA 約好去外面慶祝,如今 MANDY 還是一如以往,買菜回家做飯。TESCO 沒臉去了,只得去更遠又更貴的 SAINSBURY’S。買最廉價的雞蛋和意大利麵,買當日到期的蘑菇和牛奶,小半是為省錢,更多是懲罰自己。連收銀都幹不了的人只准吃 45P 一公斤的麵,她想。LYLA 倒不必,但因為她是室友,她也要吃45P一公斤的麵。
「這麵是不是有點……渣?」飯桌上,LYLA 用筷子夾起一條麵條放在眼前端詳。
MANDY 不想告訴她買了便宜貨。
「甚麼時候 MANDY 媽媽才願意給我做中餐?」
「吃中餐請去中國。」
「可是英國人也吃中餐啊。」
「LYLA,問妳一個問題。」
「甚麼?」
「英國人對於陌生男人,都會尊稱他做 GENTLEMAN,對吧?」
「不然難道尊稱女人?」
「那你聽到 GENTLEMAN 這個字,會不會油然生起一股衝動,想看看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很 GENTLE?」
LYLA 放下叉子,兩手抱胸,發出嗯的聲音。
「不會。」她說。
「英國人說謝謝的時候不是很喜歡說 THANKS LOVE 嗎,聽到別人這樣說,你會不會心頭有半秒鐘揪緊,或者耳根像炙了一下,覺得自己被示愛?」
「這麼飢渴?」
「當然,被問到 HOW ARE YOU 的時候,你也不會把這句話視作一個真正的提問,像醫生問你哪裡不舒服,覺得要認真自我審視一番才回答?」
「HOW ARE YOU 不就是 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嗎?」
MANDY 點頭,盯著桌上那團糾纏著的意大利麵。她用叉子捲起一束,但那麵條在半空掉回盤上,白汁如運動員跳水失敗飛濺開來。
「我想我可能是有一種奇怪的體質,聽別人說話時腦袋總會產生奇怪的聯想。對你來說 THANKS LOVE 和 THANK YOU 沒分別,可我聽著真的就會禁不住去想『那一種』LOVE。聽名字也是,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奇怪,怎麼那些人姓 BROWN、姓BOTTOM,跟啡色跟屁股有甚麼關係。我想我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這還真搭錯得挺離譜。」
「對吧?」MANDY 嚴肅起來。「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去看醫生?」
「好提議。關進精神病院就不用付房租了。」
「喂,LYLA,我是認真的啊。」
「認真嗎?那好,我問你,你姓陳,對吧?」
「怎麼了?」
「你有覺得自己喜歡陳舊的東西嗎?」
「我才不喜歡陳舊的東西。」
「伍佰減一佰會變成四佰嗎?」
「你在說甚麼?」
「陶傑是一個傑出的陶藝工作者嗎?」
「唉呀,你好煩。」
「你才煩。你聽我說過那個學廣東話的德國同事?我跟他說得閒飲茶,他說,『好啊,甚麼時候?我喜歡廣東點心』。如果你有病,他也有病,大概所有對一種語言還陌生的人都有。我覺得這沒甚麼,典型的新移民水土不服而已。你不要為喝水先生的事情想太多,這些問題會自然消失的,而你也一定會找到合適自己的工作。」
LYLA 原意只是給點安慰,卻不知道自己的話令 MANDY 除羞愧之外又多添了一重新的愁緒﹕對自己失望。那夜,她躺在床上,抓著被子,睜著圓眼,愈發覺得自己必須承認,寄出過百封求職信但收到的回覆屈指可數,並不是因為她運氣不好或者懷才不遇,而是她本人的一個致命傷:「典型的新移民水土不服」。從踏足英國那一天起,MANDY 已經收看 SKY、收看 BBC,甚至還看了據稱沒有英國人不關心的 EUROVISION。聽說英國人覺得吮雞骨是一件嘔心的事,她也沒吃 KFC 了。結果她還是水土不服。各大企業的人事部門肯定是從她的履歷表和求職信看穿這一點,看清楚一旦聘請她,她肯定會闖出各種各樣的禍,一如她今天在經理面前 DRINK WATER。真正不了解自己、誤以為自己在香港能幹的事在這裡也能幹得一樣好的,是她自己。
她打開手機,下載 THE TIMES 的 APP、THE GUARDIAN的APP、GOV.UK ID CHECK的 APP。1%、5%、29%、34%……
五月的霧氣穿過窗櫺,注滿了 MANDY 的房間,她的被窩,她的身體。半睡半醒間,她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處身於一場賽跑。霧都裡的賽跑。四面八方都是高樓大廈。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孤零零只有一個人。被霧氣覆蓋的四周煞白而迷濛,像棉被裡的棉花。她在其中掙扎著、奔跑,但每跑一步她都覺得自己跑錯方向。
有時她會累到不希望新的一天開始。
然而在這個季節,太陽會未到五點便探出頭來。它的光線會在霧裡散射,固執地催促這個島嶼上的每一個人起床。LYLA 會起床上班,而 MANDY,她將會繼續寄出履歷表和求職信。不知道今天又有甚麼空缺呢,她想,心裡面帶著些許的冀盼,還有巨大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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