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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對談》被階級壓迫的躁動:林楷倫筆訪砂川文次《黑盒城市》

Openbook閱讀誌

更新於 08月08日08:13 • 發布於 08月06日03:30 • 林楷倫

身為小說家,怎能不嫉妒砂川文次。

與砂川文次的筆談,我刻意將問題凝聚在「現代性」與「焦慮」,甚至有點挑釁地朝小說家本人發球。我以為砂川會以削球之姿奸巧地回覆,畢竟《黑盒城市》寫得直接,小說家的騙術不能隨便亂坦承。砂川正拍回擊。

砂川的回答十分有趣,不管是身為小說家及其寫作的技術性,或是對現代社會的看法。我想,小說家在腦袋中自由地想像那全然不自由的世界,砂川的回應皆是他的世界。

令人嫉妒的是,他的哲學已然成形,在閱讀他時,我批判自己,同時質疑世界。構思給他的問題時,我也問自己身為小說家的責任是什麼?

我想,他在下列訪談中已有答案。

Q1:《黑盒城市》最令我驚喜的是砂川老師書寫佐久間的固執性,不管更換什麼工作都有種壓抑自我的躁動感。佐久間在哪都會與人衝突,但他的衝突爆發點往往都是壓抑而來。在閱讀小說初期,會覺得這樣的角色並不討喜,讀久了便會發現,現代都市人都有類似的狀態,例如開車時會無法忍受前方的車過慢,或路怒。令我十分好奇砂川老師如何認知這些壓抑的躁動?

砂川:現代社會中的壓抑和焦慮感,我確實能感到它們的存在。然而,要具體說出是什麼,並明確指出來,我覺得很難。壓抑的主體是模糊的,儘管如此,自身焦慮的情緒卻是真實的,但到底為什麼而焦慮卻不太明白。我認為這種現代特有的現象,是一種偏執狂(paranoia)的表現。

Q2+3:在日本的小說裡,不乏一些以自身職業作為出發的書寫,如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間》。我本人的小說也大多以自身職業為出發,我寫魚販也寫魚。《黑盒城市》裡可以看到砂川老師書寫自衛隊,但著墨並不多。砂川老師之前寫的《小隊》以二戰軍人為主。《黑盒城市》則是以軍人的退役生活為主,但並沒有利用軍隊的細節多做描寫,卻很巧妙地讓讀者感受到階層感。砂川老師如何看待自衛隊裡頭的階層性?

承上題,佐久間的職業從具有高度階層性的軍隊,轉換到家族企業的房仲、自行車快遞,就職業屬性來說是越來越自由,但讀者見到的佐久間反而更監禁。從軍階導致的權力落差至僱傭關係的權力差等。等到佐久間做自行車快遞時,越自由越自律,自律代表的是得為自己的金錢做主,反過來說最後的拘束是金錢。

台灣也有類似職業,如Uber Eats,我們可見到Uber Eats企業單方面調整外送員的薪酬。起初以自由、自己當老闆作為徵才方法,最後此自由卻反向吞噬了自己。砂川老師如何看待此追求自由卻無法自由的社會現象?

Uber Eats外送員看似自由,實際上能賺多少也是被企業箝制。(圖源:wikipedia)
Uber Eats外送員看似自由,實際上能賺多少也是被企業箝制。(圖源:wikipedia)

(兩題一併回答)
砂川:提及追求自由卻無法真正自由的社會現象,我想到(不僅限於自衛隊,或許所有軍隊都是如此),階級制度是一個構建主從關係的系統。上位者指揮下位者,更具體地說,可以強制命令某些事情(即必須服從)。

這種制度儘管不完美,但在我看來,它是我們社會爭取到的人權和自由的一種例外。只是,我們應該對這種制度保持警惕。

另一方面,自衛隊有句格言:「星星的數量不如米飯的數量。」這句話的意思是,儘管那些走在菁英之路(例如從防衛大學校或其他普通大學入隊,從軍官開始自衛隊生涯的階層)的人擁有「知識」,但老兵和資深士兵(雖然沒有學歷,但長期在自衛隊生活的士兵、士官階層)的經驗更為重要。

事實上,我大學畢業後,進入自衛隊是從低階軍官做起的。但正如格言所說,我經常遇到形式(階級制度)和實質顛倒的情況。

我認為,不僅限於自衛隊或其他國家的軍隊,只要處於這種階級或類似等級結構制度下的人,內心深處都意識到這種制度是空虛而無意義的。換句話說,階級或等級結構不過是命令者和被命令者之間相互認可的遊戲而已。然而,如果沒有進出的自由,這個遊戲將變得非常危險。

這一點,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40%的工作沒意義,為什麼還搶著做?》中也提到了,我的觀點也是受到他的影響。

當沒有辦法退出這個權力遊戲,並且彼此立場被固定化時,這個遊戲將變得極其嚴酷。被命令的一方覺得這個遊戲是荒謬的,但又無法退出,而命令的一方認為這個遊戲沒有「出路」時,情況就會變得更加嚴重。

這種情況正是第三題的答案——追求自由卻無法真正自由的社會現象的真相。

當然,我們不能完全將軍隊的階級制度套到這個現象上,需要做一些調整。簡單來說,這種絕望處境的根源在於:「將自由視為至高無上的東西,並要求大量金錢作為通向自由的憑證,或是將這種遊戲作為既定事實或教條強加給參與者。」這種遊戲比軍隊的階級遊戲更巧妙的是,它讓幾乎所有參與者都認為這個遊戲沒有「出路」。

Q4:這本小說的轉折是佐久間入獄,我覺得入獄的原因十分有趣,也十分合理。我也常常會有理智斷線的狀態,例如路怒。不知砂川老師有沒有看過《怒嗆人生》這部影集?那是以兩名路怒症患者為開局的有趣影集。我們在理智斷線的狀態時,總會自我膨脹、不斷地攻擊他人,其實更像刺河豚,必須受到威脅我們才會膨脹攻擊。想請問,表面看來日本是個和諧的社會,實際上在生活中如何維持如此的和諧?或是如何在和諧之內爆炸?

砂川:日本社會——這是我個人的見解——與其說人與人之間會相互攻擊,不如說是因過度遵循公權力、社會或社群,而增強了攻擊性。

比如在鄰里糾紛或交通戰爭(指日本道路狹窄,公共交通工具、私家車、自行車和行人彼此混雜搶道)發生時,發生糾紛的當事人當然會攻擊對立的一方,但他們更在意的是,如何把觀眾(有時是法律、行政機關或輿論)拉到自己這邊,從而為自己的立場尋求支持。

這種心理或許可以理解為,並非自己直接懲罰對方,而是希望透過公權力或機構來懲罰對方。

最終,公權力和法律必須保持中立,除非對方真的觸犯了法律,否則這些問題通常不會進一步擴大。然而,有時這種過度遵循權力的心理,結合民族意識或歷史上根深蒂固的家父長制的性別觀念,可能會轉化為極端的仇恨,我認為這是日本的一個重大問題。

我之前沒聽說過《怒嗆人生》這部劇,看了預告片覺得確實很有趣!我會找機會來看。

Q5:講到佐久間入獄,我看到那些入獄生活卻是整篇小說最平靜的時刻。關於監獄這般全控組織,我總想起格柵式的豬窖,餵養馴化。不知砂川老師對於監獄或軍隊的想像會像是哪樣的環境?

砂川:若說到封閉的環境,監獄和軍隊(自衛隊)可能沒有太大的區別,這是我的想像。

雖然每天都很無聊且單調,但並不完全是被馴化的。在這樣的日子裡,人仍然會投入自己愛好的事物,或與他人的交流(索忍尼辛寫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或許是個好例子)。

Q6:我的小說或散文以「魚販」為題,在台灣社會常常會被設上「底層」(underclass)的標籤,身為作者我實在不認同。一方面是魚販或漁夫們,並非是經濟階層的弱勢。另一方面,「底層」的標籤是透過大眾文化設立的。

在搜尋《黑盒城市》時,看到中國的某篇報導將它視為底層勞工的小說。提起日本的勞工階級小說,我直接想起《蟹工船》。很好奇砂川老師有這樣企圖心,想將某個職業或某樣的人當成底層嗎?或者對你來說,什麼是底層?

砂川:「『底層』的標籤是透過大眾文化設立的。」這點我完全同意。而且這種標籤化(或者說透過「職業」或「年收入」來確立個人價值的觀念)會自我強化,並不斷地再生產出來。因此,將某些職業或社會階層的人定位在哪裡,可能並不是我或任何一個人所能決定的,而是由社會共識決定的。

例如,自行車快遞員這個職業並不常被提及,但在電視或報紙報導中,Uber或亞馬遜的宅配員、長途卡車司機、建築工地的承包商等,儘管不會使用「經濟階層的弱勢」這個詞,大家卻經常在「立場弱勢」的主題和語境下提及並討論。

雖然雇傭環境和法律問題確實需要立即解決,但我認為社會對於「弱勢」的形象(由大眾文化設定的「底層」概念)是錯誤的。從事體力勞動的職業其實更加鮮活、強大,並且充滿樂趣。

在此,冒昧談一下我家的狀況。我父親曾經是計程車司機,在日本,計程車司機通常被認為是「找不到正職的人在做的工作。任何人都能做,屬於工資低、工時長的底層。」但實際上,這只是一種外在印象而已。儘管我的家庭或許不能稱作是日本的中產階級,但我父親工作上衝勁十足,經濟上的拮据並不等同於痛苦,這讓我親身體會到現實和世間一般印象的差距。

此外,儘管現在情況有很大改善,但自衛隊這個工作在日本長期以來也有類似的底層形象。入隊後,雖然有時確實覺得體力要求非常高,但我從未覺得是在從事底層工作。

我不確定是否能好好地回應到這個問題,但對我個人而言,存在論上並不存在「底層」。不過作為社會印象的「底層」則確實存在,而我希望能打破這種既定印象。

順帶一提,因為《黑盒城市》,我和在日本的自行車快遞員有了聯繫,也才知道有CMWC這個自行車快遞員世界大賽(去年在橫濱舉辦,我也參加了,今年聽說會在蘇黎世舉辦)。

這個活動起源於紐約,已經持續舉辦了近30年。活動的目的是提升自行車快遞員的地位,近年來也加入環保生態的視角,每年會選定在世界的某座城市舉行。來自芝加哥、首爾、東京、柏林的快遞員齊聚一堂,團結互助,我覺得他們怎麼看都不像是「弱勢」(笑)。

2009年在日本青海的自行車快遞員世界大賽。(圖源:ykanazawa1999/flickr)
2009年在日本青海的自行車快遞員世界大賽。(圖源:ykanazawa1999/flickr)

Q7:我想提提我在台灣空軍發生的事。台灣男人成年18歲時需要服義務役,雖然可以透過就學延後兵役,我本人也讀到26歲才去當兵。我服的是空軍飛機例行檢查的機務室,我的工作是派飛台灣自製研發的IDF戰機。那一年的時間裡,一直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鑽入飛機的進氣口與出氣口。

為何印象深刻?因為剛入軍營時,機工長為了警示我們這些菜鳥,便說:「這台飛機曾吃過人。」——是真真實實的吃過,人從進氣口入,屍塊碾碎在引擎之中。每次看著引擎的風扇,我想到我會這樣被吸入嗎?反而伸長了手轉動了那風扇。

那段歲月只是無聊地度過。台灣中年男人常會說:「沒當過兵的不是男人。」曾經將軍隊作為職業,當小說題材的砂川老師,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軍隊經驗可以分享?

砂川:自衛隊(軍隊)這個環境,確實會有些特別的經歷——比如在飛機墜毀事故現場進行搜救活動,或進行嚴酷的訓練——但或許正因為身處辛苦的環境之中,反而是那些搞笑或荒唐的事情令我記憶深刻。例如,有一次學弟在演習場上給狐狸餵吃軟糖,結果被狐狸纏上了;還有一次在演習結束的聚會上喝酒,結果喝醉的機長第二天宿醉,完全無法執行飛行任務……等等。

砂川文次在陸上自衛隊是 AH-1S型直升機駕駛員。(圖源:wikipedia)
砂川文次在陸上自衛隊是 AH-1S型直升機駕駛員。(圖源:wikipedia)

Q8:最後不免俗地想問,得了芥川獎後,作家職涯與人生有什麼不同嗎?我個人得了林榮三文學獎連三屆,對我而言,得這些獎對生活並沒有很大的差異(台灣的閱讀風氣並不會因為得了什麼獎而讓大家知道),因為文學獎出了書,還有存款變多了些(笑)。

砂川:這一點我也完全一樣,獲獎後多了幾本書的出版,存款也增加了(笑)。

但我在想,理所當然的,最終,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並不在於有沒有得獎,而是能否持續寫作。

最後感謝提問者深入閱讀小說後提出的問題。

作品之所以能夠成為作品,正是因為經過各種不同的「解讀」(詮釋),而這些解讀往往會超越作者的初衷。這點我再次深有體會。●

黑盒城市
ブラックボックス
作者:砂川文次
譯者:劉名陽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砂川文次 Bunji Sunakawa

小說家、前自衛隊員、地方公務員。1990年生於大阪吹田市。

自神奈川大學畢業後加入陸上自衛隊,成為AH-1S型直升機駕駛員。退伍後在都內區公所擔任公務員。

陸上自衛隊在職期間投稿作品〈市街戰〉,贏得2016年第121屆文學界新人獎,正式出道。至今三度入圍芥川獎;〈戰場上的利維坦〉與〈小隊〉分別提名為第160屆、第164屆芥川獎候補作;以描寫疫情時代單車快遞員的新穎題材小說《黑盒城市》榮獲第166屆芥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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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楷倫(作家)
    2024-08-06 11:30 黑盒城市, 現代焦慮, 社會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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