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股無法遏止的衝動,憤怒化作敲打在鍵盤上的喀喀聲,思緒盤根錯節,腎上腺素不斷飆升,不停思索著,該怎麼在這場混亂的爭論中脫穎而出⋯⋯。
這是「網路論戰」(Flaming)的典型情景,一群人在特定議題或意識型態上相互爭執,競相守護各自捍衛的真理,仇恨激烈交鋒,彷彿沒有終點。
事實上,多數人並不會真的耗費力氣與精神參與論戰。大多時候,我們都是坐在觀眾席上,旁觀、思考、按讚或轉發,時不時被爭論的內容煽動,感到荒謬或憤慨,然後不自覺地浸泡在這樣的環境裡,越看越多、越看越久。
如今,「仇恨」作為一種情緒資本(emotional capital),已經成了注意力經濟(attention economy)裡的稀缺資源,它能最大程度地吸引目光,誘使你停留、關注、思考,然後被情緒支配,選擇分享、留言、謾罵。這一切將被無止境地擴散傳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演算法精密的計算與掌控之下,最終兌現成龐大的資本。
究竟「仇恨」如何成為令人成癮的誘餌,讓我們不自覺地陷入媒介內容而欲罷不能?本文將以社群媒體演算法、爭議網紅以及 Hate-watch(本文譯為「厭惡觀看」)為例,為你一一分析。
「仇恨」演算法驅使你停留更久
「我覺得我不應該花這麼多時間滑脆(Threads),每次點開我都會很驚嚇,這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仇恨言論?」
朋友無奈地和我說她刪了 Threads。原先在研讀女性主義的她,在該平台上追蹤了許多相關帳號,以為介面上會出現更多類似內容,卻沒想到,鋪天蓋地的仇女言論席捲而來,還有隨之起舞的激烈口水戰。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 Pamela Pual 在〈脆是一個好地方嗎?〉(Is Threads the Good Place)一文指出,Threads 的演算法能很精準地預測使用者的偏好、政治傾向,並且刻意推出與其完全相反立場的貼文,從而形塑成一種挑釁誘餌(trigger bait):
你越是阻擋某種類型的聲音出現,它就越朝你推播那些內容。
儘管同屬 Meta 集團,Threads 的演算法設計卻與 Facebook、Instagram 非常不同。
Facebook 與 Instagram 搜集使用者的數位足跡,建立一個舒適的同溫層(echo chamber);Threads 雖然也會推播你可能喜歡的內容,但它同時也會跑出你所討厭的觀點,驅動使用者替自己的立場護航,進一步留言、轉發、批評等等,反正在社群媒體公司的眼裡,這些都是珍貴的注意力資源。
也就是說,Threads 的演算法精準地掌握了人性。我們原以為人面對嫌惡情緒,理應選擇迴避或斷線;可是在人人都能於社群發聲的時代,「嫌惡」反倒能藉由持續的衝突,不間斷地搜刮人們的關注。
「黑紅」也是一種紅?
上述觀點恰巧說明,在這個時代,「黑紅」也是一種紅。
「黑紅」指的是名人透過自己的「負面聲量」(如製造或是擴大爭議等)吸引關注的一種行銷方式。
Netflix 的韓國實境秀《激讚網紅》前兩集的內容,便犀利地反映了這樣的網路生態。節目組首先召集 77 位韓國境內極具影響力的網紅,要求他們在限定時間內,透過彼此的自我介紹影片讓大家「按讚」或是「按倒讚」,時間到了即會公布淘汰名單。
剛開始大家普遍認為,要盡可能地收集「讚」,並且避開「倒讚」,甚至會開始結盟、互相按讚,然後針對某類型的創作者按倒讚。可是隨著時間遞進,有創作者察覺遊戲規則的空白:主辦方並沒有言明怎麼樣的人會被淘汰,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收到最少關注的人反倒沒有成為網紅的資格,最終會被淘汰呢?
換言之,大家原先以為計分方式是「按讚數減去倒讚數」,但會不會其實評量方式是「按讚數加上倒讚數」?
果不其然,節目組預設的測量基準是後者。沒有人喜歡,也沒有人討厭,便意味著該名網紅沒有任何討論聲量。在這個時代,聲量的好或壞似乎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有沒有討論的聲量。
這讓我赫然發現,為何有些名人恰巧地踩在道德的灰色地帶上,不至於被「取消文化」的野火燒盡,也無法贏得齊整劃一的讚美,卻總能不斷地製造高討論度、業配的產品才發佈便一夕售罄。多麼諷刺,我們以為的「集體撻伐」是在實踐正義,或表達什麼更政治正確的道德觀,其實在某些時候,反倒是將其推上輿論浪尖,順水推舟地幫助他們收割更多的關注。
拆解「厭惡觀看」的結構與邏輯
同樣的商業邏輯,此刻也能在影視產業中被觀察到,近期最顯著的例子莫過於 Netflix 上架到第四季、已宣布續訂第五季的《艾蜜莉在巴黎》(Emily in Paris)。該影集自開播以來,批評聲浪從未停過,卻不斷創下平台上的點閱紀錄。「愛罵又愛看」成了某種無法克制的催眠咒語,台灣 YouTuber 飽妮甚至製作了一部題為「《艾蜜莉在巴黎》有一個大問題⋯」的影片,深度剖析自己為何深陷於此,無法自拔。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 Alissa Wilkinson 巧妙地批判這種「厭惡觀看」(Hate-watch)的情形:
明明有這麼多值得去看、去做、去聽和去閱讀的事情,為什麼人麼要花費寶貴的時間,在擁有成千上萬內容的影音平台上看一個糟糕的秀呢?這就好像是吃下一道噁心的食物,不是出於飢餓,而是出於渴望抱怨的慾望。
一篇在 Television & New Media(TVNM)的期刊論文,解釋了這樣的形象。論文作者 Suryansu Guha 援引學者 Ahmed Sara 的觀點:仇恨意味著與物件的依附,是一種親密形式(intimacy),它驅使你有一種觀點,並積極表達該節目讓你感受到的情緒。如同學者 Gilbert 所指出的,厭惡觀看是一種行為模式,在這種模式中,表現一種批判性和譏諷的立場,是比電視文本本身的使用價值還更重要的。
這恰好呼應了 Alissa Wilkinson 的論點,我們之所以「厭惡觀看」,並非出自內容本身的吸引程度,而是因為我們渴望分享、抱怨,並在這個過程中與他人連結,與世界對話。積極推出這些節目,意味著觀眾不僅會持續消費、收看,還會透過社群媒體和其他互動管道,表達對節目的仇恨與不滿。
《艾蜜莉在巴黎》第四季劇照。圖/Netflix 提供
對於影視內容的產製方來說,多巴胺和腎上腺素是同一回事,無論你是強烈喜歡或討厭,套用學者 Andrejevic 的術語,都會生產「情緒資本」(emotional capital)。這些情緒資本在積累的過程中,能夠被資本家收割與利用,從而增加使用者對於媒體內容的黏著度。
透過批判,置身於 Hate-watch 之外
有趣的是,儘管大力批判「厭惡觀看」現象,《紐約時報》專欄作家 Alissa Wilkinson 仍表示自己「無法戒掉對《艾蜜莉在巴黎》的癮」,她依舊會想在工作一整天之後,透過這些秀來抒發焦慮與壓力。
另一方面,也有些人在知道了「厭惡觀看」是演算法機制的一部分後,紛紛留言表示要少用一點社群媒體、多看一些電子書,甚至有人呼籲要發起「戒除社群媒體」的「Just log off(就登出吧)」運動。
筆者認為,身處演算法之中的我們,終究無法逃脫其掌控。不過,藉由理解、討論與批判其背後的機制,我們才能稍稍切換原先的視角,自外於厭惡觀看的行為,釐清自己的動機與欲求──無論最終的選擇是什麼,至少我們真的看得通透了。
我們能夠真正自由地選擇,是否要繼續任演算法擺佈。
【延伸閱讀】
●好萊塢式愛情幻想:為什麼影視劇中巴黎全是錯的?
●「取消文化」當道,網紅成風向標,恐帶來哪些危險?
※本文由換日線授權刊登,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留言 1
仔仔
如同那些親中走狗,享用台灣資源,分化台灣人,批評台灣政府,歌頌中狗,卻死不敢回去中狗(它們的祖國)生活一樣
10月24日03:17
顯示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