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的寫意中國風 – 觀「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
常玉的繪畫作品主要以油畫呈現。西方人看他，很東方；東方人看他，很現代。這種既現代又東方的特性，其實是進入二十世紀後的中國畫家們都曾思索，而難以輕拋的命題，常玉卻成功而自然地流露了一股可以說是「寫意中國風」的面貌。
繼2017年歷史博物館的「相思巴黎 ndash 館藏常玉展」之後，2024年史博館再次以館藏常玉收藏出發，擴充的「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特展，展出常玉的油畫與素描作品，依題材分大致為三類：花卉、人體與風景。這三類的表現法略為分殊，卻都融合在他的「寫意中國風」之中。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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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類比較大宗的是19幅花卉，主要以瓶花或盆花的形式呈現[1]。這類大都收納在一方盆景之中的花卉，簡潔而精巧地以單純的背景呈現著花叢或枝葉的意象，而無論是繁花蔓藤或枯枝零葉，畫家都用一貫簡練的筆法去描繪、去抒寫花葉的型態。在這裡我偏好稱他使用寫意的「筆法」，而不用描摹輪廓的「線條」來形容他造型的方式。這種通常以勻稱的「黑色筆線」來概括型態、簡化細節，甚至精煉造型的寫意「用筆」，視圖與地的關係，有時更轉為「白色筆線」，我稱之為中國風的「寫意用筆」。這種寫意之筆，在中國的繪畫中，從八大山人到民國的吳昌碩、齊白石，早成連綿一貫的傳統，並深植人心。即使畫家到了巴黎，用油畫作畫，仍然流露出令西方人驚豔的東方式美學的「筆線」，驅使畫家拿起油畫筆在纖維板或者畫布上流利地描繪出中國意趣的寫意風，即使是西洋歸類為「靜物」的花卉，常玉筆下則更常用中國繪畫垂直的條幅形式，重現典型的中國閒情雅趣的盆栽花藝美學。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用筆」是中國繪畫的獨特美學。即使是「線條」，東方繪畫中，亦稱「描法」，中國繪畫「應物象形」的描法，隨意舉例，都有十餘種「描法」(如十八描)，涵育在這個傳統中的藝術家，對於「用筆」的常識和領會，是遠遠超越西方描摹形象的「輪廓線」(contour)的，而常玉所採用精簡的「筆線」，則是從八大山人以來，大寫意的簡練筆法。
畢竟常玉使用的是油畫，他所簡化的筆線，一如他的人體素描中流暢而精練的「線條」，完全融入造型，卻又與西方傳統與現代諸多大師的運用「線條」的美學，有著截然分明的東方情調。
西方人看來，常玉的油畫簡練純粹，即使有評論家稱其受到馬諦斯(Matisse)影響，但視其東方美學籠罩所有題材和表現的風格，便覺此似為牽強附會之論。他的油畫流露的寫意之美，在東方人看來理所當然，如此自然的教我們竟忘了他所用油畫的媒材，要如此流利地用筆並敷色，其實並非理所當然。尤其在圖與地(造型與背景)的疊塗，和筆(線)與色(彩)之間的過與讓，是要經過巧妙轉化的。這一點，常玉很成功地將東西美學與媒材技巧上的隔閡消弭無形，而自然流露了。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他的人體畫(nude)，比起花卉畫的枝、葉、盆，與蟲鳥點綴的繁複造型，更趨向「少即是多」的簡約，這一點或許讓人更容易連聯想到馬諦斯優雅流𣈱的人體線描。畢竟人體此一題材與捨棄明暗法的線描的確是二十世紀後的巴黎西方現代畫家們所專擅，而談起人體油畫，他仍然用筆寫之，而為封閉造型的粗黑線條，更趨於鐵線描的中國描法。不僅僅是造型的精煉，色彩也往往僅存黑線白底與淺褐色調，以狀簾蓆或椅几，偶然虛懸半副對聯矇矓映出「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重疊又互為消長的字樣，教你忽然忘了那中國式簾幕後的美背柔軟豐腴。或是點綴著中國吉祥圖案(如古錢、壽字、盤長結)的睡蓆上玉體橫臥，裸女們以腰臀相依、腿臂輕疊，參參差差地映出巧妙的層次，又或是黃膚胴體的背影映在直如中國畫的大片留白中，可不是東方寫意風精練的畫外之韻嗎？常玉的「人體畫」固然以油畫為主，廣義言之，自然應包括他的人體素描。他的素描線條其輕靈曼妙之美甚至不在其油畫之下，又往往帶來油畫所未有的慵懶與驚喜[2]。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說到常玉的風景，偶有人物、帆影、鴨塘或扁舟(如新近開幕的富邦美術館展陳的常玉收藏)。此次大約15件展品[3]，則全為沒有人類與屋宇的洪荒世界，而動物卻是這風景中的靈魂。在一片遼闊又蒼涼的世界裏，但見天真的雙馬奔躍嬉戱，或者是馬戲團中仍然繫著轡頭的馬兒歡快地跳躍，縱使周圍是「北京馬戲」的掛牌與馬戲的場界，仍天真不減。又或見雙豹各據一片大草原的兩邊，帶著防備又期盼友誼似的，假意自在伸展，令人啞然欲笑，或者在陰沉的荒野之中張牙舞爪的蛇口張向飛鳥對峙的瞬間，教旁觀者也驚諤！又或者是大片草地中奔跑嬉戲的白馬與黑馬，縱然世界蒼涼，總是有情。看這一切生靈，戲耍在偌大洪荒的空間中，動物們，彷彿釋放著既孤獨又帶著吸引力的訊息。看來，孤獨的常玉並不孤獨，風景中擁有彼此的動物也不孤獨，更為洪荒的風景點綴了生命的氣息，常玉的動物在活潑的孩子氣中甚至流露了幽默感，常玉風景中的動物，或者動物在他的風景中，和人體，以及花卉，這三個主題，讓常玉用東方式的寫意筆法，在單純的背景中，或是風景中濃豔的大塊文章裏，抒發著畫家感性而脫俗的東方美感。
「他者．他方：常玉與旅法藝術家的巴黎跫音」展場一景。
[1]19幅花卉畫之外，可將筆線優雅的《竹》和《荷花》併入賞析。
[2]6幅人體油畫，另有4張素描。
[3] 館方目錄中歸為風景之類的《竹》與《荷花》，視其畫竹筆法與荷桿的悠長筆線，或可歸為花卉一類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