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面對死亡，背叛敬愛的領袖可能還是我做過最艱難的一件事。我已經不在他可以懲罰的範圍，但還是覺得不管到哪裡，他的手都跟著我，試圖把我拉回去。」——脫北者朴研美（박연미），《為了活下去：脫北女孩朴研美》。
去年（2021），知名脫北者朴研美原本計畫訪台。我心想可以當面跟她請教她所生活過的北韓真面目，與她脫逃的心路歷程，但卻因全球 COVID-19 疫情嚴重，讓她取消了行程，著實可惜。
儘管無緣與朴女士相遇盛談，但近日重看她早年出版的《為了活下去：脫北女孩朴研美》（以下簡稱《為了活下去》），有許多感觸。隨著全球化、網路通訊的方便，任誰都難想像朴研美曾經居住過的那個威權統治國家的處境，不論是我曾經撰文過的北韓人天生下來，就已注定的「（出身）成分說」，抑或藉由被北韓怒批詆毀北韓形象的《愛情迫降》影集，乃至脫北者來到南韓後，所面臨的「婚姻仲介問題」、「有口難言」等窘境，都值得人們深思這地球表面上最神秘的國家北韓現況，與其金氏政權監視社會的統治術。
小鳥、老鼠，都在偷聽你
如同朴女士在書內，曾言及她從小的生活過程，飽受金氏政權監視控制，造成她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能張口說出去，且身邊的大人，教導她的是不要表達自己的意見、不要質疑任何事，只要按照政府所教的，去說話、做事、思考，就能明哲保身。而這樣的教育，乃至到最後，讓朴女士「相信我們敬愛的領袖金正日能看穿我的心，我腦子裡的壞思想會害我受到懲罰。就算他聽不到，到處都有眼線（如「人民班」）在窗口偷聽或在學校操場監視。」。
甚則，這裡所言及的北韓國內人民互相守望相助、監視之風如是嚴重，讓朴女士於書內親口說出令人動容的一段「監視說」，言及：「我終於了解，為什麼她（母親）送我去上學時，從不說『路上小心』或『當心陌生人』，反而總是提醒我『管好妳的嘴巴。』，她輕聲地對我說：『要記得，研美，就算妳以為旁邊沒有人，小鳥和老鼠也聽得到妳在竊竊私語。』」這樣的生活場景，非局中人真難體會。
朴研美於 2008 年左右，藉由人蛇集團的仲介，越過中朝邊界，進而正式展開逃離北韓計畫，她與一家人輾轉來到蒙古、中國等地，最終順利於 2009 年 4 月來到韓國。
爾後朴女士透過尋妹的電視節目出演（如 Channel A《現在就去見你》等節目）、多場的演講活動（如 2014 年的第五屆世界青年領袖會的演講），成為知名脫北者，乃至暢銷書作家與人權活動者。然而，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歷經千辛萬苦逃離了北韓，來到了自由民主國家，金氏政權的統治術仍是如影隨形地影響她大半餘生。
走出「人間樂土」之後
舉例而言，等到她真正自由地來到南韓，她才發現到過往她所受到的教育是多麼「荒謬」。諸如北韓人從小就被金氏政權灌輸一個觀念，就是北韓是人間樂土，他國沒有什麼值得北韓民眾所欽羨的，且世界上其他地方都很邪惡、可憎又危險，其中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南韓，「那裡是個人渣池，是全民都該唾棄、恐懼的美國壞蛋統治下的貧窮殖民地。」
由此可以想像，當她來到民主國家所見所聽的一切，對她會造成多麼大的衝擊，懷疑起前大半人生；甚至，當她第一次接觸到基督宗教，第一次聽到「耶穌基督」這個名字時，還大惑不解，世上怎麼還有另外一個神存在，因此同是脫北者同胞為了幫助她理解，對她說道：「你就把上帝想成金日成，把耶穌想成金正日，這樣你就會比較容易懂得。」由此可見，金氏地位在北韓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已非是凡人，乃是如同北韓版救世主般的存在一般。
此外，脫離北韓來到異地的朴女士，還經常夢過金正日，夢到他在夢中對她笑，還抱著她，給她糖吃，看似讓她恨之入骨的統治者之夢，但等到朴女士醒來時，卻深感開心，「有好長一段時間，回憶這段夢境就是我生活裡最大的喜悅。」然而，事後朴女士自我省思，才發現到此現象，就像知名的脫北者、同時也是北韓宣傳部的桂冠詩人張振成（장진성，1971-）所稱的「情感獨裁」（emotional dictatorship）——即「在北韓，政府掌握你的行動、言論、教育和工作還不夠，還要支配你的情感、摧毀你的個體性，以及你依據自身經驗對各種情況做出反應的能力，把你變成國家的奴隸。」
情感獨裁：時效更長久
當然，就朴女士自身分析，會產生如此的「情感獨裁」，乃是在於北韓國內，金氏政權為了統御人民、鞏固政權，透過當局由國家經營的唯一一家電視台，利用播放各式各樣的紀錄片、影片和節目，強化人民對金氏王朝的崇拜。「領袖笑容可掬的照片一出現在螢幕上，背景就會響起澎湃激昂的音樂，每次聽到我都很激動。北韓人從小就學會敬老尊賢，那是源自儒家文化的傳統。因此在所有人心中，金日成就像我們敬愛的祖父，而金正日就像我們的父親。」
故久而久之，釀成北韓人民耳濡目染的「情感獨裁」，但深入探討此情感獨裁，與所謂的意識形態密不可分，如同知名的當代法國哲學家阿圖塞（ L. P. Althusser；1918-1990），他於 1969 年所發表的〈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文章內指出，當局實施「國家權力」（state power）約可透過兩種方式，與兩種國家機器內進行：一種是強制和鎮壓性的國家機器，這就如同我們所熟悉的政府、行政單位、法庭、監獄等機構，它們透過暴力或強制手段，發揮國家機器功能；而另外一種則是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它相較於前者較為軟性、無形，甚至影響他人鉅深，時效更為長久，而後者則是包括宗教、教育、家庭，乃至大眾傳媒（諸如出版物、廣播、電視等），乃至文化性質（文學、藝術、體育比賽等）等多方面，來發揮當局所設立的意識形態，建構起此統治廣大國民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
就此看來，金氏政權於國內所實施的「情感獨裁」，對於這些脫北者（不論是朴研美，或提出此理論的張振成）而言，與其說他們省思了金氏統治術之面，倒不如說這樣的統治術，不幸地也成為他們日後人生，即使脫離了北韓，但仍是久久無法揮散的陰影，乃至成為一種嚴重的心理創傷。
最後，如同朴女士於《為了活下去》書末的一段話：「如果我有勇氣寫信給金正恩，我會寫出什麼樣的信呢？或許我會像道格拉斯一樣，告訴他我是人，不再是他的財產。我是我自己的主人。」這大概是她對於金氏政權在她身上所烙印下的痕跡，最深沈、同時也是最悲痛的指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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