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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與死亡,早就安安靜靜地在那裡等待著:《金月蓮》選摘(2)

風傳媒

更新於 04月25日21:10 • 發布於 04月25日21:10 • 朱嘉漢
筆者描繪家庭關係及生離死別之間的矛盾。(示意圖/取自photo-ac)
筆者描繪家庭關係及生離死別之間的矛盾。(示意圖/取自photo-ac)

只剩夢是溫暖的。

阿金透早起來,就著晨光整理心緒,趁夢的潮水退去前,用最後一點泡沫溫柔自己。

坐在床上,閉著眼,陽光紅透了眼皮,冰冷的手腳漸漸暖活起來,關節的痛楚也緩和下來。

老了總不好睡,容易累又睡不久。不過比起青壯歲月,得要摸黑出門工作籌錢的日子算有福報了。

他決定今天早一點出門辦事。

簡單加熱豆漿與半顆饅頭當早餐。轉開收音機,聽聽廣播劇,有些節目會放點昭和時期的歌曲。聽到佮意的歌,會按下錄音鍵。他錄了幾十卷有,隨性聽,也不怕重複,亦不煩惱分類問題。前兩年,兒女當中最小的那個送他CD播放器與一大盒昭和時代歌曲全集。他配合著學習按鍵操作,看電子螢幕。只捱不過兩天,他又回到老式卡帶與收音機,彷彿這樣的興致,隨著最小的兒子難得來訪而來,又隨著他離去後,記憶的實感而消散。

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翻閱相本。不打算與誰分享,亦不想訴說照片裡的人事物。他沉靜無言,一如他長年來的修練,在心中習慣無語。靜到深處,情感會回甘,親像喝茶,在口齒間的餘香。剩餘的,才是好的。他做任何事始終不急,就讓時光剩給他,就讓自己被時光剩下。這時,時光才屬於他。

所以不信命理,信一切因緣卻不追問,寧願回歸無語。

他亦不去思索前世今生,輪迴轉世,雖然他從不去否定她的信仰與寄託,這是他虧欠她的。只是有點遺憾,他們連為此冤家的機會也沒有了。畢竟,即使他們之間鮮少爭吵,多是冷戰,實際上他們算是冤家一輩子了。他有一絲期待今晚也許會見到她,卻不敢多想,因為任何的假設,他心底早已清楚只是空夢。

這世人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願再見他了。

他有時不免怨嘆,為何她會如此絕情。不過冷靜後,他知曉,是他該放下,不應該再糾纏她。每當這種時候,他耳邊總會有她的聲音迴響,系你,攏系你,拖磨我一世人。

這聲音只有他聽得到,而且還是她年輕時的聲音。他當作這話語只對他一人訴說,因此無疑是真實的。從聽見她的聲音時開始,他的人生,只願相信孤身一人才能見證的事實。曾經從集體的幻覺中死滅,便再也離不開孤絕狀態體認的真實。

他甘願獨居,與回憶共處,回憶裡的回聲更入心坎。

他已重聽許久。

真久,他想,都不確定有多久了。

一開始也是看電視的時候,覺得聲音聽不到,起了疑心。他謊稱電視故障,請大兒子世雄來看看。世雄工作運不佳,一直找不到好頭路,倒也學會了各種技術謀生。世雄檢查過後,覺得沒問題,兀自猜測父親所說的故障在哪,話題卻被阿金轉走了。他又測試一兩次,在禮貌貼心的大兒媳拜訪的時候,將電視音量偷偷轉大ㄧ兩格,然後裝作充耳不聞讀起報紙。兒媳和子經過,纖瘦的她端上沏好的茶,伸出手指調降了音量,遙控器連搖晃都沒有。他知道,這位中日混血媳婦就算猜到了,也是很安全的,甚至可以更安全的把她當作共謀。他是身邊的人之中,和子最能守護他微不足道的尊嚴之人。也許是她留著一半日本人的血的緣故吧,她敬重著他一切頑固的部分。

他猜想她知道了。於是不張揚,維持兩人不說的默契。他記下刻度,讓電視與收音機在固定的聲量。他練習自己的講話維持同樣的力道,並從對方的表情判斷是否自己說話變大聲。寧願輕聲細語,對方聽不清時多說一次,也不要習慣大聲說話。

莫著急,他對自己說,就像心內的聲音,輕輕地說出最清楚。心內的話會傳到該去的地方。重要的心意,不用真的說出口。

本來就寡言的他可以毫不顯眼地減少話語,成為安靜的老人。也是這個過程中,他才確定身邊的人很習慣他不說話了。

他沒能學會辨認唇語,但也毋要緊。別人問話時,或聽別人說話時,他用心感受對方的心思。有時微笑以對,有時安靜。多數時候,他僅僅回答:「對啊。」竟滿足了大多時候的人。才知道世間大部分的話語都是無分別的,也就無意義了。

當下即刻地適當回應,比任何言詞的斟酌更加有意義。他因此更讓人心安,兒孫們、朋友們,慢慢的越來越多與他交代心事,甚至難以啟齒的秘密。聲音逐漸消失,只在記憶留存後,或許正好讓他成為這世間最好的聆聽者。他安於這種矛盾,在失去聽覺能力的過程中,更專注於傾聽。

不但沒有無法與人溝通的焦慮,他甚至覺得心中被話語充盈,也許有一天,他能說出自己的故事了。

耳朵慢慢退化,他漸漸安靜。電視無聲,收音機無聲,不過奇怪的,這情況令他安心。他猜得到電視裡的人在說什麼,收音機的歌也能依稀從曲調中辨認。有時大兒子夫婦在,他隨意拿起錄好的卡帶播放,一邊哼起日本演歌與臺語歌,完全配合著曲調,和子聽到熟悉的歌也會跟著哼,介於無聲與有聲的陪伴著他。他不覺得寂寞。

甚至,他在聽力逐漸退化的過程中,感到一點安慰,終於有了休息的感覺。他耳朵奇大,聽覺也特別敏銳。年輕的歲月,不論是日本人統治時師長的吼叫,以及上戰場時的砲擊與槍聲、吶喊,或是國民政府來臺後的殺戮,無止盡的政令宣導、國語教育,過多的喧囂,他的神經飽受折磨。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產生耳鳴、幻聽,在暗夜無聲之際,聲音還是折磨著他。現在,他聽力喪失的過程中,內心的聲音也同時安靜下來,只留下她的聲音,即便是抱怨他、咒詛他,他也甘之如飴,感到溫柔。

他把時間過慢,他發現,至少在他的周圍,一天所能接觸到的話語,很多其實不需要說。聽得到也好,聽不見也罷,活著所必要的話語似乎這樣就夠。

他忘了過了多久,有一天,很自然的,世雄與和子問他聽不聽得清楚。他微笑,說自己好像變成臭耳人啦。沒有反抗,沒有鬧脾氣,他被帶去配戴助聽器。不辜負兒女心意,阿金戴了一陣子,過於清楚的聲音令他有點困惱。

先是轉小音量,有時關上,逐漸配戴時間減少。後來,其他人也忘了這件事。他早已接受這樣的生活,差別只在需要點時間讓其他人習慣。

年老也是一樣,死亡到來也是如此。這些早就先在那裡安安靜靜等待著,讓人在喪失之前先來習慣,才不會不知所措。他見過許多同齡的老人,為自己的年老或鄰近的死亡感到不解、困惑,進而憤怒。他則因為早一步準備好了,反倒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一些。

簡易盥洗,裝上假牙,穿著整齊戴上帽子。執起手杖,檢查一下側背包裡是否有鎖匙、財布、糖尿病藥仔,以及這趟出門最重要的目的,他欲翻拍的那張照片。(推薦閱讀:觀點投書:銀髮租屋大不易,趁早準備是趨勢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最新長篇小說《金月蓮》(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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