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信望愛，還有科學　陳建仁

30多歲時，父親希望陳建仁參選立委，服務公眾，可惜陳建仁對從政意興闌珊。他從小的志願是當老師，嚮往追求無盡的知識。

父親過世後，他卻不知不覺逐步踏入公職，最後更意外當上副總統。權力如魔戒，然而，最顛峰時他卻又一個轉身讓位，不再留戀。政治是意外的岔路，他說，偶像是微生物學家巴斯德，此生最嚮往是愛與科學。

要採訪副總統不免緊張，但就在我緊張了好幾天後，讀到一段他年少故事，接著想起2年前他接受本刊專訪時曾說：「我好緊張，好緊張，接受你們的採訪像考試。」我就頓時不緊張了。

卸任數饅頭　卻變數人頭

陳建仁笑容滿面出現我們眼前，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他似乎放鬆不少，幽默聊起去年向蔡英文總統表明無意競選連任，卻被叫去當競選總部主委，好不容易今年1月11日蔡英文高票連任，「我如釋重負，準備打包、數饅頭了，沒想到……」

沒想到爆出武漢肺炎，他是流行病學專家，又有抗SARS經驗，數饅頭變成數人頭，「我一直在算台灣的確診案例是（全球）第幾名，現在我們已經在20名外（截稿前最新排名是30名外）。但不能掉以輕心，情勢仍然很嚴峻。」

計畫趕不上變化一詞，在陳建仁一生中似乎不時發生，就像幾年前他絕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變成副總統，年輕時父親要他選立委他還不肯呢。

他前一份工作是中研院副院長，學界多半低調，即使擔任副總統依然鮮少接受專訪，不少人至今以為他從前是醫生。他也是自總統民選以來唯一不算政治人物出身、無黨籍的副總統。

暖男大仁哥　性急如七爺

也難怪他覺得接受專訪像考試般緊張。記者讀到他的年少故事是，陳建仁曾形容自小性子急躁、容易緊張，還曾翻譯過一本書：《如何消除緊張》。人們印象中的「大仁哥」「暖男」，竟有這段過去？

他微笑點頭：「我們家我是老七，我弟弟老八，我們從小被叫七爺八爺，七爺就是緊張兮兮，八爺是天塌下來有人撐著那型。」例如，每天上學弟弟總拖拖拉拉，他常喊：「卡緊啦！袂赴啊啦！」有時氣到自己先出門，「出去後把大門關起來，可是我還是捨不得，就在門口等他，最後他慢條斯理走出來，說『你還在喔？走吧。』我就氣得要死。」

他愛生氣，兄弟常常吵架。吵什麼？69歲的他呵呵笑著：「就是他的玩具不給我玩啦，或者他拿我的毛筆去寫，然後沒有幫我洗乾淨。」

陳建仁出生高雄旗山的政治家族，父親陳新安當過高雄縣長，是高雄「白派」始祖，有8個子女。陳建仁自小功課好，可惜考運似乎不太好，例如大學聯考，數學不錯的他竟只考10分，生物也出包，他將複選題看成單選題，「只考了70幾分，我以前都考接近100分，我一緊張就容易忽略一些事。」最後只考上台大森林系，大二才轉到動物系。研究所也考了2次，他想讀生化科學所，落榜，改考公共衛生才錄取。那時誰又知道數十年後他會在公衛領域大放異彩呢。

為把妹信教　穩交梵諦岡

一般都以為以陳建仁的家世，經濟應是優渥，其實讀研究所時他還得兼課、翻譯以賺生活費，因此才翻譯了《如何消除緊張》。他說，翻譯過程收獲甚多，「很多事別把成敗看得太嚴重，還有，當我們一直處在很緊張的情況下，人與人就容易有衝突。」性格才慢慢調整成而今我們見到的模樣。

他接著說，但改變自己最大的，是出國前一件事。高中時期的他崇拜知識、崇拜尼采，多少有些心高氣傲吧，是無神論者。大學認識一名信天主教的女生，他跟著上教堂，只為把妹，但聽著聽著竟有些感動。10多年後他考上公費留學，已與女孩成婚，出國前女孩說要送他一樣世上最好的禮物，「我是很狗腿的人，呵呵，我說妳就是我最好的禮物啊。」女孩搖頭，帶他去教堂領洗。陳建仁每次受訪總不忘趁機宣教，我們也任由他說，畢竟天主教徒身分讓他當上副總統後，意外加強了台灣與梵蒂岡原本搖搖欲墜的邦交國情誼。

不只翻譯，他也自己寫書，第1本書是《流行病學》，那年，他在書中內頁寫下一段兒時與母親的對話：「媽媽，過年誰給妳壓歲錢呢？」「傻孩子，等你長大以後，你就可以給我壓歲錢。」書獻給母親，紀念母親陳魏蓮芷逝世12週年。

我們問起這件事，他一邊聽我的敘述，神情變得有些慌亂、無助，但他很快又平靜地說，母親是成功企業家，當年嫁妝是一座木材行，後來自己又在台南經營幼兒園、市場、戲院，但工作太操勞，「後來我爸爸調到台北，他是農曆十二月二十五日生日，我媽媽回台北幫我爸爸慶祝生日，又要忙過年的事，農曆二十六日她就心肌梗塞住進台大醫院，爸爸、姊姊陪媽媽去，我跟弟弟約好第2天去看她…」他停住，頓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但是…但是，凌晨時，我們接到消息，她過世了。」

那年他才高一，弟弟國二，「但我媽媽留給我們的就是一個字，愛。她經營幼兒園時，有些父母沒錢，她會說下個月再交就好，幼兒園還常常早上一開門會發現有小孩被放在門口，我媽媽就要請警察找父母，但有1、2個真的找不到，就變成我們的兄弟。」他說，母親經營的市場也常有攤商付不出租金，用賣不完的菜或肉抵租金，母親也答應，因此家中總在吃這些沒賣完的肉菜。

陳建仁多年前曾在演講中提到，大學時期熱中社團，愛爬山的他是登山社社長，又與同學創辦「慈幼社」，每週到孤兒院免費家教，或帶孩子郊遊。想來應與母親當年所做之事有關吧。

拒絕選立委　父怒搞冷戰

他說，父親也是對金錢淡薄，父母的金錢觀影響他甚深，「我爸爸的銀行存簿我還留著，他晚年時我們給他生活費，但他把很多都匯給我們在高雄親戚的小孩。」

母親過世後不到幾年，父親竟也罹患被稱做鞏皮病的膠原症，醫生診斷只剩半年壽命，父親連遺書都寫好，幸而後來病情改善。陳建仁曾經說，當時父親為了撫養失去母親的子女，努力運動復健，風雨無阻，如此與疾病奮戰到79歲才過世，那年陳建仁37歲。父親的骨灰在汐止，他至今不時去探視、對著父親說話。

當年陳建仁拿到博士返台後，熱衷公共服務的父親建議他選立委，還說可幫他募幾百萬元參選，他卻答，那些錢不如給他做研究。父親氣得3個月不跟他說話。

父親家族曾是大地主，母親是企業家，但陳建仁成長過程中經濟似乎不寬裕，我們好奇問起，他答，父親第1次選舉落選，第2次才選上，但當上高雄縣長也沒替自己牟私利，「選2次，錢就花完了。我爸爸覺得服務公職是好事，但我們家的孩子每次談到選舉就不以為然，覺得選舉並不是人生目標。」

4年副手路　還是有遺憾

他在35歲成為台大醫學院戰後最年輕的教授，然而父親過世後，他卻不知不覺間也走上公共服務之路，先是借調國科會，SARS期間又臨危受命，成為第1位非醫生出身的衛生署長。學界、公職來來回回，據了解，民進黨曾不只一次找他選立委、縣市長，然而他對政治始終興趣不高，直到2015年蔡英文找他擔任副手，他才點頭。

當官比學術研究複雜太多，不過，資深記者陳清芳曾在臉書撰文 ，她形容陳建仁善協調又幽默，但若以為陳是濫好人那又錯了，她曾見過陳擔任衛生署長時火速撤換一名下屬。我們問起這事，陳建仁說：「如果目的是使工作做得更好，那你就需要撤換，才能發揮團體的力量，但你也要讓對方有好的安排。我以前在衛生署、國科會盡可能不用空降的，都從基層升上來，但有一些人也不得不請他離開原來的位置，讓更適合的人來。」

行政院副院長陳其邁曾是陳建仁的學生，他形容這位老師：「人很客氣，和藹可親，可是當他笑笑跟你說『你這樣不行喔！』你就知道事情大條了。他也不會對學生太好，你問他問題，他不會直接告訴你答案，只會引導讓你自己去找答案。」昔日師生後來政壇幾度相逢，「我沒想到我會選立委，他也沒想到他會當副總統，現在我們每天深夜都通電話討論疫情，有時壓力很大跟他聊天很療癒。」

副總統4年，最難的是什麼？陳建仁答：「這是很豐富的4年，也是充滿挑戰的4年，因為做的事都不是我的專業，例如年金改革、婚姻平權，雖然後來順利完成，我還是有遺憾，我沒有讓不同意見的人都欣然接受，有些軍公教人員還是覺得我砍了他的錢是不對的，我沒有做到最佳溝通、讓大家心平氣和接受這件事。」

盼回中研院　鑽研女性癌

專訪時間有限，我們卻問了許多題綱上沒有的問題，時間快到了，有些題綱上的問題來不及問，其實也不那麼重要。不料，此時這位副總統像個為了考試準備許久的好學生，而老師竟沒考到這題那樣緊張，竟自己主動講起來：「你（題綱）問到我的偶像，有2個，一個是德蕾莎修女，另一個是巴斯德，發明狂犬病疫苗的。」他說，從前去巴黎時曾探訪巴斯德的墳墓，巴斯德不葬在墓園，指定葬在自己研究院的地下室，墓碑上寫著：「信望愛，還有科學。」

與科學共枕眠，陳建仁也是吧，副總統一職只是山坡上一條美麗叉路，科學研究的一座座山巔仍在呼喚他。他說，卸任後若還能回到中研院，很想繼續研究肝炎，及乳癌、子宮頸癌等女性癌症。

「對我來說，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能夠無限制去追求學問、無限制去愛你周遭每一個人。」來不及說完他的巴斯德，我們趕著拍照，攝影記者請他站在一扇窗前，他凝視前方冬日枯樹，忽然喃喃說了幾個字，我們沒聽清楚，他解釋：「這是台灣欒樹，現在正是結果實的時候，這些都是果實，所以，有啦，4年有果實了。那些果實裡有籽，會飛散出去，很有趣。」

陳建仁　小檔案

• 年齡：68歲
• 學歷：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衛博士
• 經歷：台大公共衛生學院院長、台大流行病學研究所所長、中央研究院院士、行政院國科會主委、行政院衛生署署長
• 家庭：妻子羅鳳蘋，育有2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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