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濕熱難耐的溽暑，肌膚的黏膩遠比不上內心著急的膠著，攝影師一面等待夕陽magic hour，我一面擔心從早開始待機的文姿云，下腰、蹲馬步、踢腿……各種高難度動作盡岀，鏡頭前不斷不斷的「再一次」，是否體力會吃不消。直到陽光完全褪去，收工已是一片漆黑，坐在文姿云身旁的我說：「今天辛苦你了。」「不會！拍照很好玩啊！」她嘴角的梨渦漾起，我知道這不是客套話。
差點忘記，我眼前的不是普通女孩，是曾連奪兩屆亞運金牌、東京奧運銅牌，家喻戶曉的前空手道國手。體力好是一回事，整天拍攝下，耐力或許才是成功運動員的致勝點。穿著厚重秋冬時裝的她，髮絲黏在微微沁出汗的臉頰，沒有一絲不耐。她的眼底，透出賽場上的堅毅。
不是天才，但享受的人才是贏家
文姿云5歲開始練空手道，20歲進入國家代表隊征戰國際，台灣首位蟬聯兩屆亞運金牌得主。亞錦賽三連霸，2022東京奧運再為台灣拿下空手道史上第一面銅牌。場上戰績斐然，下了賽場，又是國民喜愛度極高的「小清新」，鎂光燈下20多年的運動生涯，看似完美地毫無缺憾。「其實我從小不是最有天賦的，學的又比別人慢。我爸曾經很擔心問我：『你確定還要打下去嗎？』」她說話的聲調溫醇厚實，「但也因為這樣，我基本功練得比別人更久、更好。」天才萬裡挑一，而她有的，只是那股不願服輸的倔強。一路苦練到高中成績終於起色，她繫緊腰帶，決定讓空手道成為她傾注一生的決勝局。
選手生涯，無非是一場又一場無止境的競賽。對她而言競爭的並非實力，而是心態——「站上國際賽，大家技巧都差不多。就算輸了，我也知道那差距只是一點點，下次補強就行了。」文姿云非常好勝，骨子裡不服輸的韌性一路帶領她闖下一關又一關。「當時覺得，站在賽場上，單純就是在做一件我很喜歡的事，我享受比賽時掌控全場的感覺。」她說。
東京奧運，背負令人窒息的期待
此前的她還在「享受」比賽，直到踏入奧運這最高殿堂的大門前，身經百戰的文姿云竟也差點被外界的目光壓垮。「以前我很期待受到媒體的關注，畢竟空手道算小眾，只要有機會讓大家了解這項運動，我當然很開心。但隨著備戰奧運，曝光量突然變大，我突然好像必須把所有人的期待背在肩上。無論是挑戰自己的心理壓力，還是太害怕讓人失望的恐懼，都是我第一次這麼深刻體會到。」
偏偏在爭取奧運門票前的資格賽，她一直輸、一直輸，心也更慌，「好像我整個運動生涯輸的場次全集中在那時候了。」曾經每一句鼓舞她的加油，成了令人喘不過氣的負擔；過去攢下的一座座獎盃，如今則是一記記擊潰信心的重拳。備戰奧運時，文姿云除了正規訓練，最重要是靠瑜伽和冥想調適心態，「從小習慣競技體育，我知道世上永遠有比你有更厲害的人。所以要一直告訴自己：『我已經很好了，夠好了。』有時候突然襲來的自卑，只是我還沒有看到自己很好的那一面而已。」滿足所有人的期待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想做到問心無愧。
因疫情延宕兩年的東京奧運，是奧運史上首次將空手道列入正式項目，卻成了她此生最漫長的耐力戰。文姿云一路闖進奧運四強戰，在比分落後下以招牌的「蠍子勾」扳回平局，最終以銅牌作收。全台新聞日夜反覆播送恭賀，她脖子掛著台灣史上第一面空手道奧運獎牌，風光歸國。
高峰時退役：再也愛不動的摯愛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奧運回國的十四天隔離期，我每一天都在哭。」文姿云一說出口，我們沉默半晌，「不是奪牌了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嗯……大家都覺得我應該開心才對。但這段時間累積的壓力就像彈力球，當初你丟得多用力，最後回彈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就有多大。」她意外地平靜，像是在講上輩子的事一樣，「一個人消化完情緒出來後，重新面對空手道，我發現我的身體雖然靠著肌肉記憶在動，但我的靈魂卻不在了。」
奧運隔年，2023年，文姿云無預警宣布褪下奧運國手戰袍，結束運動選手生涯，震驚全國。她寫下：「即便結果是贏的，我卻不再感受到比賽帶來的激動。」身體忘不了這數十年瘋狂熱愛的運動，可過去義無反顧的熱血，似乎燃燒殆盡，再也點不燃了。「身體和靈魂每天在拉扯，我的身體在訓練場上，但靈魂再也不想繼續了，那是一種很強烈的抗拒。」她說。
退役的決定不是衝動。是一個真正清楚自己內心的人，勇敢承擔結束的後果。教練和家人比誰都懂她的個性，也無條件支持她的決定。
退役國手的第二人生
迎來第二人生的文姿云可沒閒著，除了是空手道教練、瑜伽老師，更大力倡議體育界的性別平等。「目前國訓中心其實沒有性平相關窗口，所以當運動員遭遇性別歧視、性騷擾，等於沒有機關可以受理回報，到現在還沒有人正視這個問題。」確實，她不說，似乎外界很少有人長期關注運動員的性別權益。「像國際奧運會就特別成立性平中心，他們非常重視性平議題，今年還加了一個外卡：凡任何國家奧委會的性別平等專員，只要完成官方課程，就有一張證書能隨行國家隊參與各個賽事。」而本屆2024巴黎奧運，前跆拳道金牌選手陳怡安就是國際奧委會性平的代表。
未來，文姿云也將活躍於各種演講、公益活動，讓體育更受到國人關注。過去，她眼中的體育是競爭，但現在，體育對她是療癒，是與自我的和解，更是她試圖改變社會的力量與底氣。
Talent: 文姿云
APAC Editorial Director: Leslie Sun
Photographer: Hedy Chang
Fashion Editor & Stylist: Amber Chan
Interview & Text: Kuan Lin
Makeup: Hsuan Lu
Hair: Odye Weng
Talent Manager: Sylvie Y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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