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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

革命之殺劫

中央廣播電臺

更新於 01月20日16:20 • 發布於 01月20日08:50 • 新聞編輯採訪
久松在唯色的父親澤仁多吉留下的照片中驚訝地發現了自己。(圖:唯色《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
久松在唯色的父親澤仁多吉留下的照片中驚訝地發現了自己。(圖:唯色《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與三十年代關於什麼是「革命」,眾說紛紜。

一位猶太人拉比決定去打聽一下什麼叫「革命」。

「一場革命,那是什麼呢?」

地位尊崇、知識淵博的宗教導師向他的信徒不恥下問。

猶太拉比,腦子活,不守舊,追新潮,因為他「生活在國際時事的邊緣」。但他仍然不理解這個與時俱進的新詞。

沒有一個人能夠給「革命」下定義,因為《塔木德經》文本中沒有關於「革命」的記載。

拉比必須打破砂鍋問到底。

拉比找到一位學問大的猶太教授,追問:「一場革命是什麼?」

大教授口若懸河地談起「革命」是:「這麼回事。當無產階級開始與腐朽的統治階級展開一場鬥爭,一個辯證形勢就發展起來,它使群眾政黨化並引發了一種社會經濟的變化……」。

若不是拉比打斷教授,教授會將「革命」的理論進行到底,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

「我真不幸。以前,我只有一個詞不認識。現在,因為你,我有五個詞不認識了」。

這段話出於埃利·威塞爾的(Elie· Wiesel 1928-2016 )的《一個猶太人在今天》。

這場關於「革命」的討論只過了二十年,東方崛起紅色「新中國」,給雪域高原的靜謐古國帶來了一場「和平解放西藏『的革命,以暴力邊佔領,邊改革,對擁有數千年傳統文化與宗教的西藏進行剝骨抽筋的「民主改造」,但全民信佛的傳統藏地從無「革命」這個新語。

入殖者對語言的控制是維護其政權合法性的盾牌。只有讓先住民的的母語從公共生活中退場,或者排斥,或者進行意識形態的改造,才能削弱被殖民地的根基,才能收編人心,統合國家。

於是從傳統藏文中找出「新」和「更換」合而為一,派生出藏語「革命」,恰好是漢字中「殺劫」(Sha Jie)二字的發音,而且表示了「革命」的本質-徹底戕害了其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

1966年文革爆發時,藏民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已經背鄉離井,流亡到印度五年。未流亡的班禪喇嘛而後被囚禁牢獄。

儘管青藏高原地寒缺氧,為「天塹」所隔,但是這場觸及每個人靈魂的大革命仍然席捲西藏,一個新神--「各族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表面上佔據了藏民的精神水脈。

「殺劫」加上「文化」,藏語的發音中文拼音為「Ren Lei」,與漢語的「人類」發音相似。在眾多漢語中,詩人唯色選擇了「人類殺劫」四個漢字音形神髓地來表達藏語的「文化大革命」,因為對藏民族而言,文革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人類殺劫」。

文革期間,西藏傳統文化被當做「四舊」徹底摧殘,佛像、佛塔被破壞,佛經、佛畫被燒毀,寺院被當做豬圈,僧女僧男被迫還俗。文革結束後,藏地原有的兩千七百多所寺院僅僅剩下八所。

世俗方面,曾經「棄暗投明」的舊「三大領主」,不聽話的「殺、判、關、鬥」,百般羞辱,使其尊嚴掃地;對「翻身農奴」,以「血淚仇,階級恨」分化瓦解,培養革命的 「忽准巴」(積極分子)。中共毛細胞組織中的基層單位「居民委員會『以戶口和口糧要挾,迫使藏民命懸一線,不得已參加革命。

久松曾是拉薩中學在的女學生,在黨的號召下參與了砸「大昭寺」的革命行動。時隔幾十年的光陰,久松回憶起少女時代的革命狂熱,「組織」、「事實」、「扣帽子」、「炮打司令部」這些時代的政治術語,不是用母語藏語,而都是用很標準的漢語發音。

「牛鬼蛇神」本是道佛宗教術語,說的是陰司的鬼卒、神人等。毛澤東多次借古今用,藉以攻擊「敵對勢力」。1966年5月31日的《人民日報》社論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從此,「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句新漢語政治口號成為迫害「階級敵人」的萬能通行證。

唯色說,擁有眾生平等與萬物平等傳統的藏人,根本無法理解這四種各具凜賦的眾生放在一起的隱喻。於是,用藏語四個字--「拉這頓格」來解決這個難題,「拉」與「這」是「神」與「鬼」的意思,「頓」與「格」意味著災難。

「拉這頓格」直譯為「神鬼神鬼」,與漢語的「牛鬼蛇神」並不對稱,這種變形語言說起來非常拗口。藏民的柴米油鹽、轉經拜佛的日常生活完全被革命控制,固有的母語顯然不能表達新時代的革命涵義,而「舊西藏」的「三大領主」、民間藝人、僧人、醫生等統統都作為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於是批鬥大會時,藏民只好鸚鵡學舌地用漢語直接說這個詞。

「那時候我是一個『牛鬼蛇神』」。

一位不會說漢語的天文曆大師回憶自己在文革中的經歷,「牛鬼蛇神」這個詞卻不自覺地用漢語順口溜出。

鮮活的母語變成了腐蝕下意識思維中生吞活剝的,機械的時代特色的政治術語,赤裸裸地記錄藏地的「人類殺劫」。

RTI
RTI

女活佛多吉帕姆的老父親,曾被中共當做「愛國人士」,但在文革中因被群眾舉報,酒醉後漏真言:「毛主席夾巴索」(意思是毛主席去吃屎)。被關進監獄,出獄後被交給群眾監督改造。

此外,「破舊立新」等「新生事物」,甚至文革中兩派造反派組織「造總」與「大聯指」的都找到彆扭的藏語發音。母語中的豐富的傳統神話、民間傳唱、故事、歷史、文學、音樂的藏地,被變形的、貧瘠的、注射了興奮毒劑的政治標語和口號代替,標語與口號被重複成千上萬次,滲入被殖民的身體與精神,使得人像吃了迷魂藥,身不由己地捲入外來政權強加的一場紅色「革命」中。

與《殺劫》相輔相成的是唯色採訪整理的《西藏記憶》。二十三位親歷者口述的西藏文革。

一位名叫強巴仁青的普通藏人,從小出家當僧人。1959年以後至文革期間,當過居委會的民政委員、紅衛兵、民兵和造反派。他會用變形的、生吞活剝的藏語說很多革命術語,如「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糖衣砲彈」、「帝國主義」,會用藏語背誦毛主席語錄,還會用藏語唱《國際歌》。可是當「金珠瑪米」(解放軍)要求他向資本主義司令部開炮,參加「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運動時,他根本不知道開炮的對象「劉書記」(劉少奇)是誰?也看不懂漢文的文件。他以為「希魯曉夫」(漢人說的「赫魯曉夫」)是一個頭上長著牛角的可怕的魔鬼。當他和其他的造反派衝進《西藏日報》揪鬥「走資派」時,聽不懂漢話,也不知道被揪鬥者是誰。

強巴仁青回顧自己很革命的經歷,只感到「自己造了很多孽,所以常常祈禱,下輩子千萬不要投生為漢人,不要投生在有漢人的地方」,「如果沒有革命,沒有文化大革命,我想我的一生會是很好的僧人,會一輩子穿袈裟的。寺院也會好好地存在,我會一心一意在寺院裡讀經書」。

為奪取政權,鞏固政權的革命帶來的殺劫,不僅傷天害理,而且物化了人性。事實上,強巴仁青的內心一直是矛盾的、掙扎的、困惑的,絞痛的。即使當民兵骨幹跟著去砸佛塔時,他用哈達將佛塔裡的金銀珠寶包起來,並告誡同胞不要私吞。革命不允許非革命,不革命就成了反革命。強巴仁親一邊砸佛塔一邊默默地許願:但願來世投生在一個富裕的家,修一座一模一樣的佛塔。

強巴仁青從夢魘中甦醒,聽從佛性的召喚。雖然他一生再也不能穿袈裟,但直到去世前,在大昭寺自願做清潔工十七年。

大劫之後,唯有講故事,留下珍貴的見證。

唯色記錄了七十多位倖存者的故事,其中多位已經離開了人世。

在整理倖存者的聲音中,唯色覺察到他們的精神世界佈滿可怕的烙印。往事中屬於某個時代或者某段歷史的特殊語言就會滔滔不絕地湧現,仿佛從來都具有如此單調卻強悍的生命力。又因為,那些語言是外來的,入侵性質的,反而變得彆扭、生硬。似乎是,當他們使用本民族語言時,母語會自然消除那些醜陋的烙印,但他們用漢語學舌時,似乎只會重複那些烙印似的語言。

語言上的抽筋換血還在於要求更改「封建迷信」的地名與人名。

比如「帕廊」(漢人稱為「八角街」)改為「立新大街」;「為奴隸主服務的醫療機構、封建堡壘」的「夾日波」(藥王山)改為「勝利峰」;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改為「人民公園」;居委會也用象徵革命的新詞「東方紅」、「光明」、「衛新」等代替了與傳統文化接地氣的原有的名稱。

唯色的母親茨仁玉珍回憶,藏人的名字屬於「四舊」,屬於封建迷信的色彩,每個人的新名字都要上級政治部批准,不是姓毛(毛澤東)就是姓林(林彪)。自己先選了一個名字叫毛衛華,但是已經有人用了這個名字,於是改為「林玉珍」。一個原名達娃的女孩改名叫「高原紅」。但因為平時除了軍代表點名用之外,連她自己都忘記了。

這個看似笑話的幾行字,卻隱藏著對藏人的民族與個人認同的雙重否定。藏人的名字裡包含了生生世世的祖先、故鄉、傳統宗教,一旦改為革命的人名,便認不清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成為無根之浮萍,無水之河流,喪失賴以生活與尊嚴的靈魂。

《殺劫》中有一張照片,群情激奮批鬥「牛鬼蛇神」的會上,一位名叫拉姆姆拉的女性啞巴,也將嘴巴張得大大的,不知道啞巴可以喊出什麼樣的口號來?。

革命的烈火曾使全國的啞巴開展造反行動,全國各地聾啞人、盲人的造反組織不計其數。比如,福州成立「福州市聾人革命協會」,鋼板刻印《革命聾人報》,貼大字報,開批鬥會,辦學「毛著」學習班,跳「忠字舞」,在敲鑼打鼓的遊行隊伍中用手語高呼口號。凡健全人的革命,聾啞人一樣不甘落後。後來由於中央文革擔心操控不力,不允許搞跨行業的革命造反組織,而聾啞人本來就來自各行各業,因此都被解散,回去「歸口鬧革命」。

估計拉薩的聾啞人尚未形成組織,拉姆姆拉只是像其他「翻身農奴」一樣,被革命的洪流裹挾。

《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自2006年文革爆發四十週年出版以來,唯色又修訂了過2016年版,2023年版。

口述歷史的紀實文本不是在出版之際就是「完成版」,而是隨著發現新的資料以及口述者自身的修訂,作者自身的文本意識,調查研究的挖掘,尤其對於唯色來說,民族認同與個人認同的成長,文本不斷完成的過程。

2006年出版之後,拉薩乃至藏地的許多地方的抗暴運動,自焚事件改變了曾在象牙塔裡寫唯美詩歌的唯色。

唯色不再保持沉默,將「說出來」當作自己的義務,文字轉向非虛構寫作,她成為「現代西藏記憶的記錄者」。但她付出很大的代價:不僅成為自己家鄉的流亡者,也經歷被跟蹤、被監視、被喝茶、被搜查、被軟禁、被威脅成為「失蹤者」的痛苦,這種不正常成為她的日常。

《殺劫》2016年文本修改422處,2023年文本再修改147處,二者加起來近六百處,不僅文字修改和增加,還包括增加了唯色父親留下的照片以及唯色用父親留下的照相在《殺劫》相同的地方拍下的照片。

中共宣稱文革十年浩劫已經結束,但是事實上,文革依然是禁區,《殺劫》依然是禁書,文革以一種赤裸裸的變形的文化殺劫仍在加快進行中。西藏數千年傳統文化的命脈-文化載體的母語與傳統宗教瀕臨危機。

唯色三個文本的《殺劫》,回答了猶太拉比關於什麼是革命的難題,用語言築成堤壩來阻擋遺忘。

作者》謝頂 作家、時事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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