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11 月 2 日，一個寒風朔雪的午後，我在掙扎著是否要在晚上 7 點前往殯儀館，參加一位老奶奶的追思禮拜。掙扎的主要原因是，我和病人及其家屬的關係是否夠親近。然而在禱告後，我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感動，告訴我應該去參加這場追思禮拜。
這位 99 歳的老奶奶，是一位美麗的波蘭女子，她經歷過二次世界大戰，更是少數從集中營中倖存的生還者之一。家屬們輪流上臺，講述她那波瀾壯闊的一生。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她經歷了我們無法想像的苦難，面對了無數的生離死別。然而，作為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總是告訴子孫們：「永遠不要失去信心，因為信心會帶你走過每個人生低谷」。
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即便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天，這位老奶奶依然無比堅強而樂觀。她拖著因心臟衰竭而浮腫沈重的雙腿，推著助行器在房間裡緩慢地移動；儘管她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仍堅持不讓任何人為她做事。她總是微笑著對我們說：「別擔心！我很好。」直到那一天，她靜靜地安然入睡。
追思禮拜的現場，我是少數的亞洲臉孔之一，只認識她的 3 位家人。我靜靜地站在她的棺木旁，凝視著她的遺容，默默地為她和她的家人祈禱。我原本以為自己是來給家屬鼓勵和安慰的，但當晚離開殯儀館時，我卻深深地感受到反而是自己被鼓勵和啟發了。
身為一名醫護人員，我們常常以為自己「施」比「受」多。我們在有限的工作時間內努力高效地完成任務，甚至抱怨「做到流汗乎人嫌到流涎」。然而，老奶奶教會了我一件事：「只要保持信心，你就能穿越人生中的每一個低谷。」她的話語也成了我心中不滅的燈塔。老奶奶的堅韌與信仰教會我們，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信心和希望依然能夠引領我們走出困境。
「無聲」勝「有聲」的陪伴
99 歲的羅伯病情急劇惡化，我打電話給他的主治醫師雷，討論是否應該將羅伯的照護目標從「積極治療」轉為「安寧緩和醫療」。雷告訴我：「我打電話和麥可（羅伯的兒子）討論一下。」
與雷電話來來回回通話幾次後，他告訴我：「麥可會稍晚來單位探望他的父親。我們等麥可看完爸爸後，再進一步討論。」
大約一小時後，一位身高 185 公分、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護理站，他身穿黑色上衣及藍色牛仔褲，身旁牽著一隻比小朋友還高的大黑狗。我與他幾乎每週都會見面，他就是羅伯的兒子，麥可。
我們簡單寒暄了幾句，麥可也看似輕鬆地開了個玩笑。我邀請他進入我的辦公室，討論羅伯的病情，並詢問他對羅伯後續照護的想法。
然而，當我還來不及關上辦公室的門時，這位魁梧的男人已經在我面前放聲哭泣。我請他坐下，把面紙遞給他。然後，我坐在他斜對角的椅子上，靜靜地陪伴著他。在那幾坪大的空間裡，只有凝結的空氣，伴隨著麥可的哭聲，我什麼話也沒說，他也沒有。那隻大黑狗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緒，默默地趴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麥可漸漸冷靜下來。他擦乾眼淚，站起來，對我說：「謝謝妳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先去看我爸爸。」麥可打開門，轉身離開了辦公室，留下了心情複雜的我，卻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答案。
當天下午 2 點，羅伯的女兒艾蜜也來探望她的父親。艾蜜是一位充滿自信的中年婦女，過去和她的溝通中，她一直表現得非常理性。儘管外表堅強，她對父親的孝順與溫柔卻顯而易見。
麥可和艾蜜都是羅伯的醫療決策代理人。我向艾蜜詳細講述了羅伯目前的病情，進行了充分的溝通。在了解所有情況後，艾蜜希望羅伯能在餘下的日子裡過得舒適。當艾蜜準備離開時，我給了她一個擁抱，輕聲說：「有什麼需要，我一直都在。」就在那一刻，艾蜜突然嚎啕大哭，而我，也不知不覺中眼眶紅了。
從這些經歷中，我學會了「無聲」勝過「有聲」的陪伴。有時候最深刻的關懷及安慰並不需要言語，而是靜靜地存在和支持。
嚴肅與龜毛背後的溫柔
一天忙碌的工作後，終於來到下午 3 點交班的時間。當 3 點 15 分，結束了交班會議及麻醉藥點交後，我正準備回家時，突然一位助理跑來告訴我：「菲比，丹尼爾說現在要找你。」我心裡不禁嘀咕：「都要下班了，怎麼偏偏選在這個時間呢？」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我還是來到了丹尼爾的房間外，敲了門後走了進去。
此時，丹尼爾正坐在他的按摩椅上，面對著我。他的氣色很好，眼睛微紅，眼眶中泛著淚水，但臉上卻是堆滿笑容，興奮而微微顫抖地對我說：「我今天當曾祖父了！我只是想第一時間告訴你這個好消息。」
我每天所照護的對象，平均年齡大約在 80 歲以上。在這個年齡段，兒孫滿堂並不稀奇。然而，丹尼爾對我們來說卻有些特別；他剛搬入機構不久，而他找我的這一天，正是他入住後的第 12 天。
剛搬進來的第一個星期，大家都覺得丹尼爾嚴肅、龜毛且囉嗦，是一位相當難以相處的居民。單位的同事們對將來長期照顧他感到有些憂心。
因此，就在他找我的前兩天，我刻意約了他，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希望能改善我們之間的互動關係。
談話開始時，丹尼爾的表情依然嚴肅，讓人難以接近。我問他：「我可以和你分享一些事情嗎？」他點了點頭。我於是開始向他分享自己遇到的一些挑戰，並請教他的建議。我告訴他：「我相信你的智慧及人生經驗，一定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
漸漸地，丹尼爾敞開了心扉，流著眼淚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過去生命中經歷的困難。他曾經對生命感到迷茫，甚至問過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在那一刻，我的同情與憐憫油然而生，丹尼爾在我眼中瞬間變成溫柔、慈祥且和藹可親的老爺爺。在 92 歲的丹尼爾面前，人生的大道理，他比我更清楚，也經歷得更多。我靜靜地聆聽他分享的精彩人生，也只能與他分享我在信仰中最大的收穫，就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意義。
這次談話後，丹尼爾仿佛變了一個人，他對同事們的關懷與照顧充滿感恩，整個人也變得開朗許多。丹尼爾的嚴肅與龜毛背後藏著對生命的深刻思索：原來面對生命的盡頭，心靈的轉變能夠帶來巨大的療癒。而慢慢地我也學會了從不同的「思維視角」看待問題，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這些年來的臨床照護中，我體會到，儘管這份工作經常需要面對病人和家屬的痛苦與掙扎，但每一個照護故事的背後，也都隱藏著人性最深處的智慧與情感。我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但在那短暫交會的時間，是可以選擇善良、選擇帶給彼此正面的力量與溫暖的。
不知道看完這 3 個故事，你的感覺是什麼呢？每個人終究需要面臨生命的終曲，你會怎麼譜寫自己的樂章呢？
【延伸閱讀】
●加拿大百歲人瑞給我的生命領悟：幸福，不是只要長命百歲
●不讓孩子在好萊塢長大──奧黛麗．赫本之子：「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女演員」
※本文由換日線授權刊登，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