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獨裁統治敘利亞逾50年的阿塞德政權一夕垮台，震驚世界，盤據敘利亞的各方勢力也為之震動。《遠見》專訪位於三地的敘利亞人，以及熟悉中東與敘利亞難民的專家學者，分析敘利亞變天後的多重宇宙。
長期飽受戰火摧殘的敘利亞，再次成為國際關注焦點。敘利亞內戰自2011年爆發以來，已造成數十萬人死亡，逾650萬人流離失所。這場內戰不僅是敘利亞內部的權力鬥爭，更是牽動中東地區，乃至全球政治格局的複雜衝突。
如今，阿薩德政權垮台，新上任的「沙姆解放組織」是什麼背景？敘利亞在其領導下，將走向漫長黑夜後的黎明，迎來遲來的阿拉伯之春，又或是再度陷入無盡動盪？
敘利亞前總統巴夏爾．阿塞德。取自X@Presidency_Sy
阿拉伯之春2.0，敘利亞將迎黎明？
敘利亞的局勢，與俄烏戰爭、以色列與哈瑪斯的衝突，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阿塞德政權背後有伊朗、俄羅斯撐腰，然而，加薩與烏克蘭兩大戰場，分散了他們的心力與資源，虛有空殼的阿塞德政權內部早已腐敗衰亡，敘利亞陷入權力真空。
長期關注中東局勢、《香港01》國際評論主筆劉燕婷分析，阿薩德政權會垮台，不僅是國際政治角力，更是內部經濟與軍事問題長期積累下的結果。「阿薩德政權的覆滅，象徵最後一個阿拉伯民族主義強人政權的瓦解。」她分析，從中東的視角，1950～1960年代，中東曾掀起強烈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浪潮，強調強人統治、以軍事安全機構為國家支柱的阿薩德政權，正是此時期的產物。
從2003年，伊拉克海珊政權垮台開始，埃及穆巴拉克政權、利比亞格達費政權，以及2019年的阿爾及利亞的包特夫里卡政權、蘇丹的巴席爾政權相繼垮台。而敘利亞阿薩德政權早就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掀起的內戰中衰弱，因伊朗、俄羅斯插手才免於提早垮台，「中俄在聯合國安理會否決轟炸敘利亞，阻止敘國重演利比亞的情況。」
長期研究敘利亞難民議題、政治大學阿拉伯語文學系副教授張景安向《遠見》指出，對敘利亞人民來說，政權變天是一劑強而有力的強心針，更是阿拉伯之春長期發酵的結果。它代表對獨裁政權的推翻，不僅對敘利亞，對周邊的獨裁國家人民，也有一定的激勵作用。
「這可能是敘利亞近百年來最好的時刻！」張景安形容，對於13年來飽受戰亂、長期盼望一個自由的敘利亞的人民來說，代表平民的「沙姆解放組織」（HTS）取得勝利，有如漫長的黑夜終於迎來黎明，帶給他們全新的盼望。
然而，他也提醒，從實際層面來看，HTS正面臨重重挑戰，當前仍難以預估未來發展。阿薩德政權垮台之後，內部政權的過渡、庫德族勢力的反撲、已展開轟炸的以色列持續虎視眈眈；而長期介入敘利亞的各方勢力也蠢蠢欲動，像是支持庫德族的美國、協助敘利亞國民軍的土耳其；此外，更不用說缺錢、缺資源。種種因素，都讓敘利亞的未來充滿了挑戰。
敘利亞婦女與孩子。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提供
HTS來頭為何？曾於西北統治區重建經濟
閃電推翻阿薩德政權垮台的HTS，對外界來說，是陌生的名字，這個組織的崛起，引起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就連美國、英國領導者都積極接觸。
劉燕婷指出，HTS的前身，曾與蓋達組織、伊斯蘭國有聯繫，被西方稱為恐怖組織，但近年來已與極端路線切割。
2020年開始，HTS控制敘利亞西北部伊德利卜地區後，便開始積極發展經濟，如積極發展轉口貿易，改善民生與公共服務設施，與腐敗的阿塞德政權形成對比，「從0到10的提升，民眾會非常有感。HTS還用賺來的錢發展工業園區和購物中心，鼓勵種植經濟作物。神奇的是，在他們治理下，伊德利卜是敘利亞經濟最活躍的地區之一。」
「HTS 的治理能力不容小覷，但其是否會重蹈塔利班覆轍，走向極端主義，仍需密切觀察。」劉燕婷說，HTS將如何領導敘利亞，這也取決於西方態度，如是否承認政權、撤銷制裁，都可能有深遠的影響。
雖有擔憂，許多敘利亞人民仍樂見HTS將帶來新氣象。
Abdulrahman是一位住在敘利亞境內難民營的敘利亞居民，在家園被戰火炸毀之前，他居住於伊德利卜西邊的一座小城，當地實質上由HTS掌控。「HTS積極發展民生經濟，並創建一個整合教育、金融、衛生、交通、貿易、工業和通訊的政府架構。」他向《遠見》記者表示，他對HTS抱持樂觀態度，認為其在伊德利卜的治理經驗，證明他們有能力帶領敘利亞走向繁榮和自由。
與張景安結識、遠嫁成為「台灣太太」的杜美聲，2014年，內戰混亂期間離開敘利亞，至今她的家人仍住在大馬士革，就在阿塞德政權官邸附近。她認為這場變天是喜訊，但也令她擔憂。畢竟，血濃於水，她仍心繫於戰火第一線的家人。
透過家人的觀察，杜美聲提供一種更複雜的視角。「HTS剛接管敘利亞時，民眾確實對其抱持擔憂，然而，當 HTS 完全控制敘利亞後，他們並未強迫民眾做任何事，並對所有人開放。」
民眾原先擔憂HTS將實施嚴苛的宗教法令，但HTS不僅維護治安，還保護支持阿薩德政權的人民，並賠償他們過去的損失，這讓杜美聲的家人非常驚訝與欣喜。「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走向極端，但我知道，許多HTS的成員，只是一些真正遭受多年苦難的普通人。他們只想要一個自由的國家，並不邪惡，也沒有實施任何暴力行為。」杜美聲說。
HTS是救世主，還是另一個獨裁者？
至於，外界對HTS的既定印象，就是他們有人權壓迫紀錄。張景安指出，雖然有報導指出，HTS 曾涉及數十起違反人權的事件，例如監禁、酷刑，但這些事件發生在戰爭時期，許多組織都有類似行為，「為什麼要特別把HTS犯的錯放大？」
在HTS領導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Abu Mohammed al-Jolani）與CNN的訪談中，他承認有這些憾事發生，但「並非在高層的命令或指導下發生」，且已成立調查小組追究責任。
不過，並非所有敘利亞人都對HTS抱持樂觀態度。身在土耳其的敘利亞移民Hussein，道出了許多難民的擔憂。他坦言，敘利亞的前景仍迷霧重重，「短期內，敘利亞仍無法恢復穩定，也無法保障人民的安全。」
尤其，敘利亞是一個多元社會，不同宗教、族群和政治立場的人們共存。Hussein擔憂，HTS可能會採取極端宗派政策，歧視少數族群，並限制人民的自由。他更強調，敘利亞的重建需要大量資金和國際援助，而HTS是否有能力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仍是未知數
敘利亞難民深陷多重困境，返鄉之路遙遙無期？
敘利亞內戰爆發以來，數百萬人被迫逃離家園，淪為難民。這些難民在異國他鄉，面臨生活困苦、身分問題、融入當地社會等重重挑戰。
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執行長裘振宇長期在土耳其邊境從事人道救援工作，他指出，敘利亞難民目前最需要的，是工作機會和教育資源。由於土耳其通膨問題嚴重，可謂自身難保，敘利亞難民不僅難以找到工作，還面臨種族歧視和高昂的房租。同時，難民兒童也因資源匱乏，無法接受完整的教育。
雪上加霜的是，隨著阿塞德垮台，歐洲多國已表示將暫停所有敘利亞人的待決庇護，奧地利更計畫近期將展開敘利亞難民驅逐行動。
對於HTS即將面對的挑戰，裘振宇直言「完全不看好」，「這片土地近百年來從沒有足夠的資源，也從未獲得民主。」他認為，有人說目前是民族與政治權力最好的時刻，但只要直視當前資源貧瘠、滿目瘡痍，沒有足夠統治經驗的民兵組織，需要統領四分五裂的國家，「這不是歷史性的顛覆時刻，就是直線下墜而已，沒有顛覆，只是一直在下墜。」
「敘利亞人太浪漫了。」語到此處，裘振宇不禁哽咽語塞。HTS上台後人民的歡欣鼓舞，更像是一無所有中的盼望。「敘利亞問題就是世界的問題，這是世界各國走向極端社會的縮影。」
Abdulrahman家園遭炸毀，一家六口暫居於難民營。受訪者提供
在敘利亞境內，難民的處境也仍未獲得改善。Abdulrahman一家六口身處的難民營，位於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國民軍的領地內，「過去六個月以來，難民營缺乏食物、醫療等基本生活必須品。」
可稱為「家」的，是四面水泥牆與尼龍繩固定的毯子作為屋頂，色彩鮮豔的毯子與冷冰的灰牆呈現強烈對比。尤其，當前正值冬季，寒冷的天氣更讓難民的生活雪上加霜。他多次強調，希望國際社會能重視敘利亞難民的困境，並提供他們急需的援助。
對於是否返鄉，敘利亞難民的意願和考量各不相同。「我目前不打算返回敘利亞。」Hussein擔憂，即使回到家鄉，也難以找到工作，更無法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
因此，他選擇留在土耳其，為自己和家人尋求更穩定的生活。然而，身處收容國的難民也面臨重重挑戰，由於沒有合法身分，他們難以獲得工作機會、社會服務，甚至連基本的生存權利都受到威脅。
敘利亞的未來晦暗不明，亟需國際援手
敘利亞變天，為這個飽經戰火摧殘的國家帶來了一絲希望，但也同時增添許多不確定性。HTS能否帶領敘利亞走向和平、民主與繁榮？敘利亞難民能否重返家園，重建生活？這些問題，仍有待時間檢驗。
張景安指出，敘利亞亟需國際社會的援助，才能重建家園。「阿塞德政權過往與中國友好，對台灣來說，這是伸出援手的時機。」他呼籲台灣政府，應該把握這個機會，與敘利亞建立聯繫，類似於過往與沙國的農技團交流，「在他們最需要重建的時候，台灣可以提供科技、醫療方面的援助。」他提到，慈濟長期在土耳其從事援助，這是國民外交案例的良好案例，可做為台灣政府未來與敘利亞往來的參考。
然而，也不能忽視敘利亞人民對和平與重建的渴望。Abdulrahman盼望，敘利亞人民終能擁有一個統一、自由、公正、平等的國家，希望得到國際社會的幫助，重建被戰爭摧毀的家園。他的期盼，也代表許多敘利亞人民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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