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偉棻
天花板的煙霧偵測器快沒電的時候,會發出類似小鳥叫的啾啾聲。這種生死攸關的產品,在提醒使用者換電池時卻不會太過張牙舞爪、慷慨激昂,我覺得是很好的設計,免除了不必要的心慌。
大概是因為聲音很溫和,我聽到的時候,接收到的不是要趕快換電池的訊息,而是幽幽地想起三年前也聽過這聲音。
那時候與身邊的人還有感情,但是不知道現實裡如何交往下去。那時候還有 COVID-19,兩個人關在一間公寓裡,有時候沉默,有時候講些雞毛蒜皮的事。唯一不好談的,就是應該很快要分手的現實,若不是疫情限制了移動自由,也許早已分道揚鑣。
那是一段尷尬又令人手足無措的時光。羈絆還在,也沒有交惡,對方的優點我還是能一口氣講出很多,也沒想過和他以外的人一起生活。但是這些全部加起來,還是沒能指向實際的出路。大約知道下一次能移動的時候就是分開的時候,我聽過人家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沒聽過以分手為前提談感情,具體不曉得該怎麼做,我們沒有討論,但都在摸索。
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做的,沒有章法,也缺乏邏輯,只是能做多少算多少。不愁煩的時候,能力所及之處,盡可能為對方著想。
客廳裡有一扇落地窗,長年鎖著,因為解鎖上鎖要依循特定步驟,我嫌麻煩,最後根本忘了怎麼開。他把開窗步驟寫在紙條上,讓我以後一個人也能透口氣。
他還把公寓仔仔細細地打掃了一遍,甚至把冷凍庫的隔板都拿出來洗。
去超市採買,盡可能把重物都提回來。當時能買到的食材有限,他還是盡可能煮出我喜歡的菜色。
最後,快要分開之前,我們都聽到了啾啾的鳥叫聲。
循著聲音找出快沒電的煙霧警報器,他拿椅子爬高,用刀片拆下儀器,確認了電池型號,出門去買。把房間的煙霧警報器換了電池之後,他把椅子挪到客廳,說,這個還有電,但是我先換了吧,以免妳之後很快要自己換電池。
最後還剩一顆電池,他交給我備用,也告訴我換電池的注意事項。
之後我們分開了。那些離別與悲傷已經在腦中推演過無數次,以至於當時當地,覺得不過是另一次彩排,直到幾周之後,才慢慢理解我們做出了什麼選擇。
不免俗地,恢復一個人生活之後,才知道平時對方為自己做了多少。當然會想念,想念的時候就照著他給我的指引生活。最後,我把生活打理得和他還在的時候一樣,看似一無所缺,彷彿有人依靠。我不是為了擺脫過去而自立自強,相反地,正是因為想念他,我盡可能讓事情和兩個人都在的時候一樣運轉,一切如常。
聽到啾啾聲我才明白,這種「一切如常」的日子,一下子就是三年,當初他交給我備用電池,是否揣想過這電池派上用場的時候,我們會在什麼時空過什麼日子?那時候看不到未來,只知道終究會分開,分開之後的日子一片荒蕪,連想像也很困難。結果,我們分開了,還繼續生活,久到足以見證當初埋下的伏筆,而且還要繼續下去,終究有一天,我們分開的日子,會長過了共處的時光。
我把電池握在手心,徒手就能捕捉來自過去的真心誠意,因而覺得與他非常靠近。我取了他當年用的那把美工刀,搬來他用過的椅子,把手伸長,照他說的,把卡榫一個個撬開,自己換了電池。
小心翼翼從椅子上下來的時候,我想,這大概就是他照顧我的終點了。那些為對方著想的貴重心意,終究會逐漸稀薄到不復存在,即使我依循他的指引,假裝與他同行,終有一天,在夠久的時間之後,討論當初的影響力已經沒有意義,我的生活樣貌,只反映了我的選擇、我的意志。就像電影裡,上一個鏡頭是深刻的對話,下一個鏡頭只剩自己和空氣,談過的內容當然有意義,可是結局,總是一個人上路。
他當然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是,但是在事情結束之後,我想到的總是他對我多麼好。這樣的偏誤並不是自尋煩惱。有人說,親密關係能長久的祕訣就是隱惡揚善,多想對方的好,少想對方的壞。我們的關係沒能長久,但是在有限的時光中,我們為對方付出了所有,和別人一樣有資格做天荒地老的夢。與幸福的人們一樣,我們也做對了很多事,只是別人在關係中就做對了,而我們在分手後才學會。即使有時間差,我還是數算那些善意與愛護,鮮明地記著對方的好,這讓我覺得,我擁有的,不比那些能自始至終都互相依偎的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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