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犁客;筆答/冒業
《千禧黑夜》是時間與空間跨度都不小的野心之作。表面上看起來是短篇連作,以幾個主要角色連結貫串,有城市裡的連續殺人案件,有國家級的恐怖攻擊行動,而實際上故事內裡,又有相當緊密的主題呼應。
以下是作者冒業的專訪。部分內容涉及故事情節,倘若尚未閱讀小說,建議先讀完再看專訪。
※本文內容涉及《千禧黑夜》小說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問:《千禧黑夜》的短篇連作橫跨不同國家及時間,你用什麼標準選擇要置入的歷史事件或人物?你覺得哪個事件你處理得最困難、哪個使用得最有趣?
答:年份方面,我本來想盡量令每個故事之間的不要差太遠,希望平均一點,雖然最終不太成功,第四和第五篇相差九年(笑)。
最早的〈千禧前夜〉是一篇要模仿陳浩基《13.67》的香港警察小說,自然要設定在香港。至於後續故事地點的選擇標準主要有兩點:首先,一個香港人容易落腳的地方除了華文世界之外就是英語世界,另外同樣使用漢字的日本也是較易踏足之處;其次,香港以外的三個地方除倫敦以外我都曾經去過,雖然都是不曾長居的國際城市,但我仍然想寫較熟悉的地點。亦因為倫敦我沒有去過,它便成了我最難處理的地點,在寫〈薛丁格之焰〉時看了大量街景照片和影片,也使用Google街景在多個地方「徘徊」了許久。
前四篇的共通主題某程度上是「恐怖主義」,這並非指特定的團體,而是會不斷產生出新的激進思想和衝突的全球化體制,這在第四篇〈永遠的少年〉其中一節有較詳盡的說法。四篇採用的歷史事件主要都是圍繞著這個主題,不過我覺得第三篇〈薛丁格之焰〉某個和恐怖主義完全無關的歷史事件大概令人會心一笑,那可能是最有趣的一個⋯⋯?至於最困難的反而不是較遙遠陌生的歷史事件,而是我最熟悉的事件,即第五篇〈約定的地方〉裡面2020年的香港。它們離我太近了,為了找到一個適當的距離去敘述這些事件我費了許多心力。至於〈約定的地方〉的主題是否和前四篇一樣是「恐怖主義」,就留給大家去判斷。
問:書中不同角色會使用不同格鬥術,你透過什麼方式為角色選擇格鬥技?用什麼方式研究這些格鬥技?如果你自己學習,你最想學習哪個?為什麼?
答:在肺炎疫情出現前我有練過幾年泰拳,期間更有半年學過以色列格鬥,因此角色使用的格鬥技主要源自我的個人知識,這亦是今次我給自己的其中一個課題。我自小很愛看動作電影,而在葉偉信的電影如《殺破狼》和《導火線》之後不少動作電影開始採用更具實戰技巧的搏擊術,像是《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加入柔術和以色列格鬥的招式、網飛的影集《夜魔俠》的短棍術有參考菲律賓魔杖,而基努.李維的「捍衛任務系列」還將許多柔術、棍術、詠春等武術結合槍械使用。我認為小說的動作描寫可以跟隨這腳步作出一些嘗試,在寫第二篇〈器之罪〉期間我還反覆重看了好幾次東尼嘉的「拳霸系列」。
如果問我未來想學哪種格鬥技,應該會是巴西柔術。我在學以色列格鬥有練過一些基本的摔技、投技和寢技,可是由於基礎訓練不足,做起來並不得心應手,學了也等於沒學。其實我最近已經研究住所附近有哪些拳館教授巴西柔術,不過一直沒空去上體驗課。
問:角色是如何命名的呢?女主角的名字和裝置主配色是否來自《惡靈古堡》?
答:被你發現了(笑),沒錯女主角的確源自《惡靈古堡》的某個人設,但她並不是唯一有埋哏的角色,男主角之一的阿歷斯.格雷森的姓氏是源自DC漫畫後來成為「夜翼」的第一代羅賓迪克.格雷森。至於陳傑仁我單純是希望有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名。最後島崎朝霞的名字意思在第四篇〈永遠的少年〉中已有解釋,姓氏「島崎」意思是「島上的海岬」,這也是呼應故事在海邊完結的收尾。
問:「家族」議題在這幾個短篇中反覆出現,你認為家庭成員之間關係與其他人際關係有何不同?你認為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為什麼必須為其他成員負更大的責任?
答:我很高興有人注意到「家族」議題在《千禧黑夜》所佔的比重,不過故事裡很多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都稱不上是「稱職」的親人(笑)。《千禧黑夜》描寫的是21世紀的世界,這個時代其中一個重大變化是「育兒」的意義和從前非常不同。過去的家庭總是由成熟的大人作為權威單向教育下一代,可是當何謂成功、何謂正確等社會的價值觀變得多元,更不斷流變時,大人不但再也無法沿用過往的成功經驗,甚至反而未必能跟得上小孩的成長。因此育兒不再是單向,而是雙向的學習,而且將會是雙方永無止境的學習。所以《千禧黑夜》不時出現長輩努力摸索該如何和年青一代相處的情節。
至於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是否要負更大的責任這個問題,我認為可以從一個前提去思考:戀人和朋友是我們比較(當然,只是比較)有主動權的人際關係,可是我們無法控制誰會成為我們的父母,以及會在哪裡出生。另一方面,父母對子女的決定權雖然較大,但同樣也有限的,他們無法完全控制子女的成長過程,以至他們最終成為怎樣的人。「血緣」算是一種以「偶然的命運」迫使兩代人被動地連接在一起的羈絆。我傾向認為當今世代要當好的父母或好的子女,首先都要做好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很可能是想法和生活方式都與自己大相逕庭的心理準備,才有可能和睦共處。在這層面上,他們確實存在「更大的責任」。
《千禧黑夜》不只描寫有血緣關係的家庭。無論是〈器之罪〉中的老頭和阿歷斯,抑或地平線偵探社的幾個成員之間,都有培養出足以稱得上「疑似家族」的感情。這也是21世紀的一種改變:親情不一定只在具血緣的關係中出現。這情節並非《千禧黑夜》獨有,無論是近年動畫版大熱的漫畫《間諜家家酒》、是枝裕和電影《小偷家族》甚至漫威電影「銀河守護隊系列」,都是以「疑似家族」為主題的作品。
問:《千禧黑夜》中因「資訊分享」引發一些情節,而「分享」其實是internet建立之初的重要概念之一,請問你對「免費提供/獲得」資訊這件事有什麼正面或負面看法?
答:我目前的工作是軟體開發,所以我是開放源始碼運動的受惠者之一,而這運動的精神正正源自〈器之罪〉提及的斯圖爾特.布蘭德的《全球型錄》。除了軟體開發的工具,我也是見證著網路急速擴張令大量知識變得唾手可得的世代,有很多知識都是從網路而來,如果沒有它,可能就沒有現在的我。
不過問題是,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獲得了工具、技術或知識的人,會拿它們來做什麼。知識本身不附帶任何道德價值,拿到手的人不一定會遵從最初傳授者的使用方式以至操守,正如諾貝爾發明矽藻土炸藥時也沒想到它會被大量投放到戰爭中。當然,意想不到的使用方式並不只具破壞性,也是有創新性的使用,甚至能結合其他東西變出全新的發明。所以我認為「免費提供/獲得」資訊的普及雖然危險,但如今已成為為了追求創新而不斷透過「集體智慧」大量生產新發明的社會不可或缺的基礎了。
問:科技與時代在《千禧黑夜》中一同出現明顯的推進,你認為倚賴科技是人類未來生存的解方嗎?對於有人指稱科技加強散播危險思想或降低動亂門檻,你的想法是?
答:在故事裡我引用一名美國恐怖分子的理論去說明科技發展對人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但與此同時,我亦借女主角之口講出科技發展令人類獲得更多新的可能。說不定有人覺得這是自相矛盾,又或者只是「科技發展對人有好有壞」的老生常談。可是正如博學家班傑明.富蘭克林將「人」定義成「製造工具的生物」,「人」和「科技」本就密不可分。與其說倚賴科技是人未來的解方,倒不如說人類倚賴科技而活其實不可避免,而它帶來的好與壞同樣難以迴避。
可是和從前不同的是,現在的科技產品無論內含的技術還是其生產方式都極其複雜龐大,遠超出任何人的掌控,導致我們的日常生活總是倚賴著無數自己並不了解的東西。這除了努力去了解更多、不斷學習新事物和請教專攻不同領域的朋友之外就別無他法。很累人沒錯,可是也是必要的。
另一方面,現在文字、影像、聲音等數據都可以輕易造假,導致確認資訊可信性變得無比困難。這令不少人乾脆放棄思考並選擇毫無根據地「相信想相信的事物」,而且只會親近看法相似的人,從而令自己安心,更甚者會聯同「同伴」去不斷嘲笑醜化立場相反的「敵人」。這不但令社會變得對立廝裂,也令相信危險思想的人增加,互相貶低的惡性循環亦增加不同團體間發生衝突的機會。
這問題目前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法,身為普通人唯一能做的可能是努力突破困住自己的迴音室,嘗試了解更多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想法。我除了偶然會跑去讀一些政治立場相反的媒體內容,另一個應對方法是看書,而且會故意挑兩本針對同一議題持相反立場的著作一起讀。書本這靜態的媒介和網路不同,寫書的人總是慢慢地思考,內容往往沒網路留言那麼情緒化,而且立論和資料通常更全面,這讓人更能冷靜地比較世界上各種不同看法。
問:《千禧黑夜》提出對「正義」的不同思考,你認為絕對的「正義」存在嗎?你認為「正義」該有什麼定義呢?
答:我不敢在此斷定絕對的「正義」存在與否。「正義」是個複雜的概念,在不同領域有不同定義和前提,而我認為《千禧黑夜》只觸及到其中一種「正義」的討論,就是做錯事的人有沒有付出相應代價。當一個社會沒有公正懲處犯了罪的人,甚至當「犯罪」的定義可被少數人基於他們的個人利益任意挪移時,久而久之社會將累積一股猶如炸藥的可怕情緒——仇恨。
現代刑罰制度某程度上負責消解社會裡的仇恨,可是當這制度追不上科技發展、基於政治原因運作不靈,甚至執法部門或法律行政部門(它們很多都叫「Department of Justice」呢)內部都產生出仇恨,情怳便一發不可收拾。
《V怪客》是一部無論艾倫.摩爾的原著圖像小說還是改編電影都很有名的作品,它的英文標題是「V for Vendetta」,「Vendetta」就是「復仇」,故事裡傷害主角V的作惡者就是政府本身,他只能親自施予制裁。可是《V怪客》遠不只是個以牙還牙的故事,V對其痛苦根源的探索更上升到政治哲學的層次。和《V怪客》一樣,《千禧黑夜》有好幾個故事和復仇以及制裁有關,這些故事特別強調當仇恨的滋長是結構性問題時,抽空語境去勸告當事人「不要被仇恨吞噬」、「總之暴力是不對的」或「以暴易暴只會令情況惡化」等是毫無幫助,因為問題根源並非當前可見的仇恨或暴力,而是有著更深層的原因。
問:你認為創作與現實必須有關嗎?或者創作必須反應某部分的現實嗎?《千禧黑夜》從上世紀末寫到近年的香港,你希望藉由故事談到現實,能發揮什麼作用呢?
答:我不認為所有創作都必須對現實有直接的描寫,從前我也寫了很多脫離現實的故事。可是虛構必然與現實有關,否則身處現實的讀者便無法代入。虛構和現實的關係是複雜的,它既要親近現實同時又要保持一定距離,而不同的虛構創作與現實扣連的方式並不一樣。《千禧黑夜》採用的策略較為簡單直接,就是把虛構人物置於當時的史實背景。然而他們終歸是歷史的「過客」,無力改變任何事物,這是很多加入史實元素的創作都會遵守的「歷史之壁」。有讀者覺得這好像在訴說就連想像中的世界都無法克服現實難解的困境,這也是對的。不過我覺得其實《千禧黑夜》對不少問題有提出一些解答,只是部分答案沒有明講,最終亦未必真的能實現。
至於為何從上世紀末的香港寫到近年的香港,除了單純想寫挑戰有趣且具國際視野的推理犯罪故事、藉此勾勒出21世紀當代的一些現狀,我也想借機稍微反思令無數人憧憬嚮往的所謂「國際性」究竟是什麼回事?〈約定的地方〉有提到,過去十多年香港不時就有人發表如香港人缺乏國際視野、香港追不上時代、香港將被邊緣化等自我貶低的言論,甚至會勸說身邊的人及早離開香港出去擴闊視野,彷彿「國際視野」是某種只要到任何「不是香港」的外地去就會自動獲得的超能力。
從《千禧黑夜》可以看到,美國的紐約、英國的倫敦和日本的東京等知名國際大都會都和香港一樣充滿各自的問題,甚至面臨不同危險。這些在很多香港人眼中具備「國際視野」的城市中的大部分居民,其實都只是同樣有著很多煩惱和情緒的普通人,他們看著2020年香港的狀況也是束手無策。香港人當然不是完美的群體,更有無數討人厭之處,可是沒必要動不動就妄自菲薄。有人認為創作者總是不自覺在故事中埋下心目中的理想形象。黃菀雯離開香港十八年,到訪過三個大城市,最終仍決定留在香港。或許我是在透過小說對自己說,希望我也能像她一樣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