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允元
於是我們臨時起意,買票上車。穿過一個或兩個山洞,初次踏上幾站之外宛若天空之島的高架月台。
記憶中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在這個小站下車。
電車關上了門,慢慢駛離。留下我們興奮地張望,在完整的視野與寧靜之中。
來時的山洞,凝縮成軌道終端一個小小的黑點。山也退得很遠。河流到了下游,行經鉛色的鐵橋,再緩緩流向滿布卵石的氾濫平原。堤防以南,是一大片翠綠水田的綿延。幾處磚屋矮房點綴其中,間或縱橫著不甚筆直的柏油小路,與銀線般的水渠。
望得再遠一些,是四月的陽光無法完全穿透的氤氳水氣。
我牽著媽,一階一階步下站體,來到這個總在半夢之際乍見、卻不曾真正造訪的明亮谷地。
到舊山線看看好嗎?
媽說好。
稍微確認了方向,我們便跨出車站的蔭影,緩步行進。
婚後三十幾年,媽不常在特定的年節假日回家。這次說要來看阿公,也是趁著清明給阿嬤上香。我從台北搭車南下,與北上的她會合。小時候回阿嬤家,都是搭火車。媽總把妹妹放自己腿上,再收起踏腳架,讓裝滿三天份衣物的旅行袋作為我的沙發。我微仰著頭,眺望窗外的雲、風景及電線桿加速度離去。當興奮感消散,身體便隨著重複而又錯落的敲打樂節奏,在夢的羊水中浮浮沉沉,搖晃擺動。
我幾乎總在過山洞前甦醒過來。
車過豐原,再穿過幾個長短不一的山洞,就是外婆家了。我曾試著數它,但每次的數量都不太一致。好像是八、九個,也有印象是十二、三個。當然可能因為瞌睡而錯過了一、兩個,或者我並不真正記得上一次數的是多少。只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腦中有一個強烈的印象:穿過最長的那個隧道之後,就是一個開闊的谷地,翠綠、明亮,水氣充盈。雖然只有幾秒鐘時間,卻彷彿進入不可思議的神祕空間。宛若新生的雛鳥,第一次睜開牠的眼睛。
那一天媽的心情好像很好。鮮少生病的她,幾個月前突然住進了醫院。春末的氣候寒暖不定,但那一日的暖陽,護著媽初癒的身體,也仔細地將我們的影子描拓在田畝間的柏油小路,成色均勻、鮮明。沿途她給我指認路旁的各種植物,說了許多童年往事。黃昏之前,在一條彎曲小徑的盡頭,我們順利找到廢棄許久的舊山線鐵道,以及簡潔小巧的混凝土車站寫著「泰安」。站旁的紅花開得很美。我留下了照片,但沒有問媽那是什麼花。
七年之間,臉書的動態總定期喚我回顧那一日的紅花與暖陽,以及母親節前後的種種。媽卻偶爾才來到我的夢裡。現身的時候,大多只是如常地存在、陪伴,好像沒有要特別交代什麼,醒來也不會教人惆悵。夢中的細節,多隨著刷牙洗臉逐漸消散。換上衣服後,我便專心投入每一天的生活。
媽離開後,我便不曾再到過那裡。但仍不時想念半夢乍見的明亮谷地,以及那一次臨時起意,我們的最後一次旅行。
留言 1
陳岳騄
東勢也曾有火車站
10月03日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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