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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鏡相人間】我們不是神 看不見的社工職業創傷

鏡週刊

更新於 2020年12月09日09:59 • 發布於 2020年04月27日10:28 • 鏡週刊
社會大眾對社工有熱心奉獻、無私助人的印象,太過強調神聖的光環,反而忽視社工的專業,並給予過多的壓力。
社會大眾對社工有熱心奉獻、無私助人的印象,太過強調神聖的光環,反而忽視社工的專業,並給予過多的壓力。

近年,隨機殺人、家暴和自殺事件頻傳,政府為強化社會安全網,增聘千名社工,並給予加薪,但欠缺相應資源支持,社安網的破洞依舊很大,也忽視社工助人過程中,面臨嚴重的身心創傷,時有社工過勞、自殺的新聞。

社工是專業的助人工作者,透過同理心深入社會悲劇發生的角落,卻在凝視情緒黑洞的同時,也漸漸被黑洞吞噬,成了憂鬱沮喪的人。他們飽受社會大眾誤解,有人把社工叫成「志工」,有人在發生社會案件時,叫社工出來扛責任。我們都忘了,社工是人,不是神,他們無法消滅苦難,卻能陪受苦的人們走一程。

西門町的戲院前,年輕社工剛買好電影票,就收到個案阿B傳來的自殺照片,一把水果刀血淋淋插在手腕上,「他不說在哪,只看得出來在超商,我跑遍大街小巷,才找到那家超商,他全身是血,堅持不上救護車,我抱著他說:『沒事了,我們都在這!』他才願意去就醫。」她當下沒跟任何人說,自己連手指一點小傷口都會害怕,更何況要抱著滿身血的阿B。27歲的巫馥彤,回憶那5年服務街友的驚險往事,眉頭沒皺一下。

巫馥彤2度身心俱疲地離開社工工作,但她認為,在個案身上也看到各種可能性,未來不排除再回到這份工作服務。
巫馥彤2度身心俱疲地離開社工工作,但她認為,在個案身上也看到各種可能性,未來不排除再回到這份工作服務。

社會安全網的洞很大,我們拚命用手去接,很累、很無力。

近3年,政府因應隨機殺人事件、家庭暴力和自殺事件頻傳,投注近70億元預算,預計增聘3千名社工人力,今年初更實施社工薪資制度化,加薪又補人,目的在強化「社會安全網」,然而,「這網子的洞很大,我們只能用手去接,永遠接不完,或來不及接,有種拚命跑來跑去、很累的感覺,同時對那些被漏接的人充滿無力或疲乏,這是第一線社工普遍的感覺。」巫馥彤聲音輕柔,氣氛變得沉重。

衛福部統計,截至2018年底,全國社工師及社工員人數有1萬5千餘人,去年卻傳出台中市社工輕生離世,2017年也有高雄市社工疑似過勞死。關鍵是那句「用手接」,和警政系統一樣,社工要直接面對社會最陰暗的角落,他們卻沒有防身武器;他們服務最弱勢的人群,卻是拿自己的身體當工具,投入個案的生活世界裡。很多人把社工當成救苦助人的神,若真是如此,他們早已是自身難保的落難神明。

2017年11月,全台社工工會串連,抗議衛福部草率實施「總額勻支制」,不僅難以約束機構是否照實核銷,也忽視基層社工薪資條件保障。(翻攝高雄社工工會臉書)
2017年11月,全台社工工會串連,抗議衛福部草率實施「總額勻支制」,不僅難以約束機構是否照實核銷,也忽視基層社工薪資條件保障。(翻攝高雄社工工會臉書)

根據台北市社工師公會最新的問卷調查,回收的324份問卷中,有高達77%(250人)社工認為自己「工作長期累積的負能量,引發憂鬱、悲傷、沮喪等情緒」,近73%(236人)社工「為服務對象計劃處遇時遇到重重困難而感到挫敗,對自己或工作本身失望」。長期研究社工職災的暨南大學社工系教授汪淑媛說:「社工員長期處在希望感很低的環境與族群裡,情緒狀態會被影響,多數社工員常有『無力感』,嚴重者或時間拉長時,會引發其他精神症狀,例如焦慮、恐慌、憂鬱等。」

年輕熱血的巫馥彤,從高中就想從事助人工作,大學念社工系時投入街友服務,個案量維持在100到200人,但第二年就已身心俱疲,「當時覺得個案是黑洞,把我吞噬,他們的需求我永遠無法滿足。我很難過,人是互相的,我付出那麼多,為什麼他們不能也看到我狀況不好?」社工總是被學校教育須以個案利益為中心,但個案卻不一定會站在社工這邊。

才講完,她就同理起個案心境,「我想他們是處在太糟、太憂鬱的狀態,才無法察覺別人有同樣需要吧。」若把兩者對調,社工長期處於太糟、太憂鬱的狀態,同樣無法察覺到個案需求,甚至失去專業判斷力,讓這道社會安全網更顯脆弱。

社工像在社會的陰暗面工作,有時必須陪伴個案,聆聽各種悲慘絕望的故事,他們像個案的樹洞,卻缺乏可以傾訴的對象。
社工像在社會的陰暗面工作,有時必須陪伴個案,聆聽各種悲慘絕望的故事,他們像個案的樹洞,卻缺乏可以傾訴的對象。

走到橋上,忽然想跳下去,想起跳橋自殺的個案,崩潰大哭。

確實,少有人反過來同理社工的處境。巫馥彤電話24小時開機,經常半夜驚醒,以為個案打來,過年放假也常感覺手機在口袋震動,從來無法好好休息。東吳大學社工系兼任教師辛曉雲指出,許多保護性社工(指兒少、性侵、家暴、老人、身心障礙者等須24小時緊急保護之業務)都有24小時on-call的機制,目的是即時中止暴力或緊急救援,但組織如何輪值編制,會影響到社工的生活品質,「很多社工因此有心血管疾病、腸胃型疾病,甚至內分泌失調,女社工月經半年才來一次。」

桃園市社工在今年春節前夕,捐贈發熱衣及物資,讓街友能溫暖度過寒冬。(桃園市政府社會局提供)
桃園市社工在今年春節前夕,捐贈發熱衣及物資,讓街友能溫暖度過寒冬。(桃園市政府社會局提供)

巫馥彤幾乎每天頭痛、胃痛,要吃止痛藥,甚至無法呼吸、想吐,再來是健忘,忘了東西放哪,工作第4年,她甚至短暫失憶,記不得上班、回家的路,有次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支支吾吾講不出來,「當時為自己的失能感到挫折,怎麼變這樣?這麼簡單的事我都做不到?會不會更糟、忘了身邊的人?這狀態持續好幾個月。」

她試著運動、打球紓壓,但生活一點一滴崩塌,最後像土石流急速下墜。「我有次去河濱公園跑步,走到橋上,忽然好想跳下去,但馬上想到我跳橋自殺的個案,他當時在什麼位置?怎麼做的?什麼心情?想著想著崩潰大哭,覺得要不要通報?」說到這,她笑了出來:「想到警察來時,我要怎麼說?這多滑稽啊,還是走下去好了。」她以為自己離街頭很遠,那天卻發現,自己走錯一步,可能就掉落到街上。

下班後看到情殺、自殺新聞,就趕快查在哪,恐慌已內化成反射動作。

她對周遭變得沒耐心,不想跟路人、家人說話,「只把全身精力放在個案身上」。有好一陣子,她犧牲休息時間,只為了陪阿B聊天,走過他的憂鬱低潮,結果有次阿B在家喝醉,隔天被發現被嘔吐物噎死了。用心陪伴的個案,終究難逃一死,這樣的經歷她有6、7次。最後,只能把自己躲進電影院裡,看著喜劇片狂哭。離職,是她唯一的浮木,2年前離開社工工作後,休息了半年,所有身心症狀都不再出現了。

從她身上,明顯看到「替代性創傷」,這是指社工經常運用同理心,大量且長期聆聽個案的負面經驗,藉此進入個案情境中,同時卻也帶來傷害,當大腦、思考及情緒被個案的困境占滿後,便會產生創傷症候群。汪淑媛認為,社工的替代性創傷無可避免,這並非個人問題,而是社工普遍性的問題。

琪琪因為社工工作,變得異常警覺。她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器,卻沒真正使用過,對她來說,這項防身武器,更像是一種心靈的支撐。
琪琪因為社工工作,變得異常警覺。她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器,卻沒真正使用過,對她來說,這項防身武器,更像是一種心靈的支撐。

36歲的社工琪琪(化名),有13年受暴婦女保護的資歷,2年前得了恐慌症。她說,這份工作最怕個案殺人或被殺上社會新聞,一是要面對自責,二也會被上級單位(社福機構、家防中心、縣市社會局、衛福部,和監察院)逐級檢討,「所有社工下班後,都會特別注意社會版面和新聞快訊,看到情殺、自殺,就趕快查在什麼地點,那種恐慌已經內化成反射動作。」

她經常要面對沉重的議題,「有時光聽個案講她們被性侵、性虐待,那些畫面就揮之不去,我身心狀況會很煩躁,個案不斷地描述,我變得很沒耐心,想叫她閉嘴。我跟專業老師討論後,他說這就是『替代性創傷』。」琪琪戴著口罩,細數她工作以來的身心疾病:頭痛、胃食道逆流、泌尿道發炎等。高危險性的工作讓她無法曝光,只聽見她低落的語氣。

有次,她去醫院看被家暴個案,個案整張臉被削下,手掌被砍斷又接回去,血淋淋景象留在她腦海,累積成恐懼陰影,那陣子她會夢到自己被追殺。還有一次,她陪個案上法庭打家暴官司,結束後個案的先生(被告)追過來,並叫兄弟堵在法庭外,她帶著個案跑,請法警幫忙擋人,再請法院社工掩護,最後喬裝一下,才從小門逃出來。至今她去哪都會查好逃生路線,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器,房裡藏刀,「很多事我會高度警覺,這幫助我工作更有敏感度,但也讓我身心受到影響。」

社工要面對的問題,遠超過背後的資源,要當好人,只能對自己壞。

社工工作迫使她堅強起來面對個案的困境,卻把自己生活上的無助放到最後。二年前,琪琪的家人中風,自己又剛進入婚姻關係,事情卡在一起,「某個程度就爆炸了。」先是自律神經失調,晚餐吃到睡著,半夜12點醒來,眼睛睜很大,不能睡,腦中盤旋自己可能突然死掉的念頭,「原來工作十幾年,也很難適應習慣(工作),反而是種累積和壓抑。」

她吃精神科藥物半年,同時做心理諮商,漸漸能和恐慌症和平共處。不考慮離職嗎?「我覺得離職會更嚴重,連我有動力的工作都放掉,生活會更沉淪。我逼自己每天要出門、上班,與人互動。」高中被醫院志工打動而進入社工職場的琪琪,因為看過太多失業、自我封閉的淪落人,儘管千瘡百孔,也警惕著她要死守這份艱難的職業。

與個案的「界線」難以拿捏,往往是社工創傷的來源。政大社工所教授王增勇認為,社工不可能24小時把個案的事背在身上,一定要拉出界線,否則無法照顧自己的生活,但是,社工更需要組織和體制來幫忙維持界線,若環境體質不良,「社工要面對的問題,遠超過他背後的資源,會造成『我要當好人,只能對自己壞』,做很多無償勞動,卻無法被看見。」

政大社工系教授王增勇認為,社工下班後自我療癒、復原的成本,應該被計算進工時當中。
政大社工系教授王增勇認為,社工下班後自我療癒、復原的成本,應該被計算進工時當中。

我們走進政大校園,採訪社工所博士班的楊蕙如,她說:「社工有倫理守則,那是不能踩的底線,但實務上很複雜,你和個案的生活融合到什麼程度,才覺得舒服?若雙方太超過,都會有問題。」40歲的她二度暫離社工圈,回學校「補血」,17年的社工經驗讓她對「界線」頗有感觸。

她回憶起多年前的個案,有個認真賺錢的爸爸,媽媽卻常離家賭博,媽媽一不在,爸爸就崩潰酗酒,最後被公司開除,也無法照顧一歲小孩,只能把小孩託給社工短暫寄養。但3個月後,爸爸找到工作,媽媽也回來了,2人就手牽手來要回孩子。同樣情形重覆無數次,為穩定孩子生活,她建議爸爸把孩子出養(讓別人收養),爸爸一直猶豫掙扎,「那陣子,我每天帶出養表格,期待他簽字,有時他call我去小吃攤吃飯喝酒,有時他在卡拉OK喝醉,把我叫去說要簽字,人到了又不簽。進出這些場所我也會擔心,但我不想放過任何機會。」

一晚,媽媽又跑掉,爸爸喝醉打電話給她,叫她把小孩帶走,但仍不願簽字出養,「我很生氣,跟他理論,他說要帶小孩去跳橋,然後把酒瓶砸碎、割腕,我跟小孩都嚇壞了。」發生暴力事件,她才能為孩子做緊急安置,但3個月法定期滿,孩子繼續在寄養家庭與原生家庭間流浪。「我知道自己遊走在倫理邊緣,涉入太深,但我還是幫不了小孩和那爸爸,挫折感很強。」這次挫敗,讓當時的她返校進修心理學碩士。

楊蕙如認為社會工作雖然讓人筋疲力竭,但也有成就感。成就感來源不是幫人解決難題,而是人和人一起度過難關的感覺。
楊蕙如認為社會工作雖然讓人筋疲力竭,但也有成就感。成就感來源不是幫人解決難題,而是人和人一起度過難關的感覺。

3年後,她再次觸探社工倫理界線。「那孩子讀幼稚園時,我想看看他,想說他大概也忘了我吧,就放心地帶電子錶去跟他玩,玩一玩他忽然說:『我要按什麼鍵,妳才不會再把我帶走?』我當場心碎,原來他記得我,而且對他來說,我去看他就是要帶他走。」她停頓了一下說:「你說我違反專業倫理,對!但這也違反人性啊!」她忍不住苦笑。

倫理界線的設立,除了讓社工與案主不會涉入對方生活太多,也是讓後續接手的社工,不會因為前任社工與案主的依附關係而無法進入。然而,「當孩子的家庭無法支持,他是靠社工阿姨、叔叔支持他長大的,一旦社工離開職位,小孩也會覺得奇怪,『你們怎麼都消失了?』孩子看到我的感覺可能很複雜,難以判斷好壞。時間夠久遠,我才敢說出來,不然那幾年我都覺得自己做錯事,只能默默吞下。」她的涉險越線,也凸顯現有體制的思慮不足。

要怎樣讓他不滅頂,你也不滅頂?能存活下來的祕訣是:確定自己不是拯救者。

面對複雜的社會結構問題,社工往往看到了,也只能默默吞下,無力感日增。然而,倫理仍是一條社工不得不在意的界線,迎曦基金會主任陳怡芬提醒:「如果超過界線,有可能會被告,曾有社工處理家暴案件,卻被個案控告妨害自由。我們不是不關心,而是沒有立基點(法律保障)去關心。」

但作家林立青提出不同觀點,「界線清楚的社工,斷定界線的方式通常很殘忍,當這世界狀況越來越複雜,很多新案例和過去截然不同。比方說,非法移工的存在,本身就遊走在法律邊緣,如果照規範走,社工根本幫不了他們。」王增勇認為,社工必須把他看到的體制問題反映出來,整個結構才有可能調整,「但太多基層社工沒有向上表達的管道,這牽涉到台灣的倡議組織,長期跟基層脫離。」而政府機關為維護形象與績效,也不願社工曝露問題,於是界線的問題,又回到社工身上,成了個人的難題。

我們採訪伊甸基金會專門照顧精神障礙者的活泉之家社工師郭可盼,她認為:「界線像一條繩索,左邊是我們太靠近個案,不想簡單地下結論,然後自己倒了;右邊是變得太行政化,距離個案很遠,很快能下判斷,但我們想找到平衡,可以讓自己活下去,又不變成太行政化的人。」33歲、有8年社工資歷的她語帶哀戚地說:「我看過變得麻木的人,也看過就此消失的人。」

她談起自己服務精障者的經驗,形容他們的情緒如海嘯,若不及時伸手,就會被滅頂,「我一開始很困惑,昨天我們才一起度過一個『很想死』的關卡,怎麼今天又發生了,是我做不好嗎?」後來她明白,不是她的問題,而是精障者的困境,「他每天都在海嘯狀態,要怎樣讓他不滅頂,你也不滅頂?況且孤單寂寞的時刻,通常就在深夜,你要不要接電話?接多久?接幾次?」這些問題,她至今還在拉扯。然而,她認為自己能存活下來的祕訣是:「確定自己不是拯救者」。

孩子覺得,我是拆散他和媽媽的壞人,眼神完全拒絕我。

有次郭可盼半夜接到電話,個案準備跳樓,「我立刻去他家,找他喝飲料,那個moment過去,他被壓垮的時刻就過了。我當然不希望他死,但我覺得人不是只要活著,而是要活得好,誰都不是誰的拯救者。」她停頓一下說:「萬一他還是跳了,我會很遺憾,但那就是他的人生,我只能陪你走一段,不讓你那麼孤單。」她理解到自己的限制,因此能喘口氣,勉強抓到理想與現實的平衡點。

郭可盼強調,精障犯罪者在精障族群中是少數,在所有犯罪者更是少數,但因某些案件被不斷渲染,讓社會大眾放大了對精障者的恐懼。
郭可盼強調,精障犯罪者在精障族群中是少數,在所有犯罪者更是少數,但因某些案件被不斷渲染,讓社會大眾放大了對精障者的恐懼。

但她也坦承,面對個案的海嘯捲起,她常常也不知該怎麼辦,「只能陪陪你、看看你,但我什麼也不能做。」有時她還要走進精障者家庭,一個人的苦尚可聆聽,一家人的苦,卻是不給彼此空間,尖銳衝突造成更多傷口,「我常覺得自己像個裝滿眼淚的瓶子,要等眼淚蒸散,我才可以生活。」

43歲的陳怡芬,有20年兒少保護和寄養服務資歷,是我們採訪到最資深的社工師。她媽媽是幼保員,從小在育幼院環境長大,喜歡與孩童相處,但她認為兒少保護服務,很多時候是在跟家長溝通,「有時家長的期待,不見得是孩子的期待,我們要同時滿足兩邊。」小孩可塑性高,不易溝通的反而是家長,她常會被嗆:「妳比較厲害,那小孩給妳教啊!」有次,遇到一個媽媽長期疏忽、無法照顧小二的孩子,她把孩子安置在寄養家庭,結果,「那孩子覺得,我是拆散他和媽媽的壞人,多年後看到我,眼神完全拒絕我。」

她自認,社工雖然有專業,但跟人工作不可能永遠帶著專業,很容易把自己放進去,超過界線,因此腸躁症、頭痛、睡不好、做惡夢都是常態。她看過無數孩童家暴悲劇,「帶孩子外出會神經緊繃,過度警覺,不敢讓小孩離開我的視線。」但她有一套自我調適的理論:「工作都有創傷,我會去意識到那個創傷。如果一個很好的助人工作,卻把自己陷在裡面,本來有價值的工作,忽然覺得沒價值了,這不是很可惜嗎?」

陳怡芬認為,孩子被安置後回到原生家庭,若遇危機,要不要再次安置,是最大難題,「安置對孩子是很大的傷害,但又擔心不做會有更大傷害。」
陳怡芬認為,孩子被安置後回到原生家庭,若遇危機,要不要再次安置,是最大難題,「安置對孩子是很大的傷害,但又擔心不做會有更大傷害。」

這人間怎麼可能因為有社工,就沒悲劇?只能稍微面對悲劇,也盡量預防。

事實上,服務個案只是第一線社工情緒勞動的來源之一,「更大的情緒勞動壓力,是受制於政府官僚、學界、媒體、社會大眾,以及各種利益團體的監控與牽制,導致社工專業自主性低落。」汪淑媛直言不諱說:「社工員在協助個案的同時,又要滿足不同團體組織的價值、利益,或意識形態,就像大家庭裡做事的媳婦,有控制權的公公、婆婆、叔伯、姑嫂等長輩很多,這些壓力遠多過來自個案的壓力,克服的難度也更高。」

陳怡芬說:「我工作前3年,就想離開社工圈,我很年輕,其他同事很資深,資歷有很大斷層,但工作量大、壓力大,有時是來自同儕或主管的壓力,像你紀錄寫得不夠詳盡完善之類的。我做經濟型社工(為個案申請經濟補助)時,有200多案,做保護性社工時,有30幾案,但行政會占掉一半時間。」

打不完的紀錄報告,是所有社工的惡夢。除了個案服務外,行政、核銷、報表、活動等業務,常要占用下班時間完成,日復一日把休息復原的時光,淹沒在有時只是向上應付的文書字海裡。慘況如巫馥彤所說,「一年加班300小時,沒有加班費,也沒時間補休。」

負責社區長照的社工,在慶生會上陪伴高齡長者做飯前帶動唱。
負責社區長照的社工,在慶生會上陪伴高齡長者做飯前帶動唱。

更糟糕的是,當非專業者凌駕社工專業時,社工不僅兩難,更是虛耗。來自高層的壓力,受訪社工幾乎不敢多談,只有琪琪說,有次個案要求經濟補助,但家暴事由說得模糊,也不肯申請保護令,不符補助資格,她馬上接到議員打來關切質疑,被迫寫報告上呈,「我必須花時間寫報告,後來還是沒過,但若是通過,也會瓜分其他個案的資源。」

王增勇也指出社工支持系統的質變,「個案研討會」原本是基層社工把問題提出來討論,並獲得心理支持的空間,現在卻變成一種監控的機制,「它帶有評鑑性質,所以社工只能報告做得好的部分,這像一場表演,主體不是社工,而是讓來參與的長官和專家學者指導評量。」

除了體制的扭曲,媒體與社會大眾掀起的究責文化,也是社工的壓迫來源。每有隨機殺人、家暴虐兒等社會案件,輿論總先指責站在第一線的基層社工。「大家都以為有社工就能防止人間悲劇,」楊蕙如無奈地說:「但這人間怎麼可能因為有社工,就沒悲劇?只能說,有社工的陪伴,我們能稍微面對悲劇,也能盡量預防。」

今年3月,發生男童被繼父活活打死的事件,新聞底下有不少留言罵:「社工在幹嘛?」「高風險家庭為何不及早安置?」琪琪忍不住說:「社會大眾對社工這行認知不足,有些人覺得社工就是志工,但出事你要幫我解決,解決不了就是你無能;我們也要依照法令做事,法令不改變,社工能做的也有限。像孩子被家暴,怎麼不安置?我們要依法、符合步驟才能安置,資源有限,無法解決所有問題。」

把網子開口加大,撈到更多高風險家庭,卻沒武器打仗,社會案件還是會重複。

「台灣是個比較民粹的社會。」辛曉雲指出關鍵:「社工是源於西方的專業,西方社會崇尚法制和個人主義,是司法先行、社福輔助。但台灣社會期待社福資源能緩解暴力傷害,較少思考社會結構的不足與壓迫,也太強調社工個人專業能力及敏感度,故產生究責文化,一有社會案件發生,輿論就怪社工沒及時發現與處理。」

曾任台北市社會局長的台大醫師許立民認為,社工工作環境要變好,必須把其他資源也補上來。
曾任台北市社會局長的台大醫師許立民認為,社工工作環境要變好,必須把其他資源也補上來。

政府的社安網用8成預算,增聘社工人力,但社工的資源與權限依舊匱乏。曾任台北市社會局局長的台大醫院醫師許立民,也觀察到體制的不足,「社安網只補人力,開了個案管理,卻沒有後端資源,只是把網子開口加大,撈到更多高風險家庭,卻沒武器打仗。必須把服務資源充實,不然個案困境還在,社會案件還是會重複,社工工作量一樣會爆表。」

台北市社工職業工會理事長沈曜逸直言:「社工不應扛起所有責任,這些期待、壓力越大,只會把社工壓垮。整個社會和行政長官的認知都要改變,不要把社工當神。」這幾乎是所有社工發自肺腑的無聲吶喊。

台北市社工職業工會理事長沈曜逸,長期在萬華區經營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翻攝台北市社工工會臉書)
台北市社工職業工會理事長沈曜逸,長期在萬華區經營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翻攝台北市社工工會臉書)

的確,社工不是神,是人就會受傷。許立民認為,東方社會普遍對身體疾病較敏感,身體不適會理直氣壯請假,但對心理疾病卻不易察覺,年輕社工常會自認歷練不足或抗壓性差,有問題不敢講,無助感加深,症狀又不易外顯。如台北市社工師公會問卷調查顯示,高達90%(293人)社工從未向機構或雇主申請職災協助,其中超過六成認為「不知道心理的傷算不算是職災」,可見連社工對自身的心理創傷都未有足夠的察覺。

有些機構認同心理創傷是社工職災的一部分,會給予社工經費做心理諮商,然而,社工卻很少使用。琪琪解釋:「談論創傷,你要有心理準備,那過程不見得舒服,而且機構經費有限,通常補助你5到6次,但心理諮商是以12次為一個完整療程,剩下的要自費,社工薪水不太有能力支付。」她建議,機構給予社工的身心支持經費要多一點彈性,不一定是心理諮商,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紓壓方式。陳怡芬也指出,如果捐款給社工,讓他做紓壓活動,他就能幫助更多人,問題是整個社會無法接受這種論調。

社工的確需要機構支持。汪淑媛提到:「每個社工的性情和訓練不同,替代性創傷的嚴重度也不同,都要給予尊重,若能得到同事與督導的理解支持,創傷較容易療癒,機構的凝聚力與專業度也會增強。」王增勇也認為,社工是把自己當工具去助人,所以需要有安全的支持空間,這往往來自督導和機構。

社工同樣需要被社會理解,看見他們的創傷,他們不是神,卻能陪受苦的人走一程。

社福機構有一套運行已久的督導制度。通常由資深社工擔任督導,下轄3位社工,協助社工做專業成長,給予個案建議,與心理支持。然而,督導也兼行政主管,使得督導角色有時會產生衝突,社工可能因為績效,不敢跟督導談個案的問題;督導也可能因機構壓力,成為壓迫社工的幫凶。能否遇上好的督導,成了社工的職業風險。

此外,社工總是單打獨鬥,一人肩負20到上百件個案。僅郭可盼服務的機構,有較充分資源嘗試「團隊工作」的可能性,她舉芬蘭的「開放式對話」為例,當一個家庭遇到狀況,會有一群社工入家陪伴,鼓勵大家把當下的想法說出來,不同觀點能互相補足;當家庭成員衝突,團隊也會有意識地站在不同位置,讓每個家人都感覺被聆聽、被支持。對社工來說,「一個人的辛苦和一群人的辛苦,消耗的能量不同,如果可以一起討論、一起面對,就能彼此分擔一些情緒。」

同樣的功效也能發揮在社工團體彼此互助上,王增勇建議,社工工會要發展橫向連結,藉由分享彼此的經驗互相理解支持,提升專業能力與認同。沈曜逸也鼓勵社工要有自己的支持團體,多出來聚會聊天,彼此分享理解,就具有療癒效果。

確實,社工懂得社工的苦,理解本身就能帶來療癒。當社工用同理去幫助社會時,他們同樣需要被社會大眾理解,看見他們的心理創傷,生病了就給予充足的休息與空間;也要理解整個社會的問題,從來無法靠一個社工來解決。社工不是神,他們無法消滅苦難,卻能陪受苦的人們走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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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6

  • PeterCHi
    只能說太多的無奈與心酸。
    2020年04月27日17:02
  • frank
    換職業吧~如果這麼痛苦。
    2020年04月27日23:28
  • Jerry Liang
    鏡周刊難得的好文,社工人員也是弱勢的一群,熱血不能當飯吃
    2020年04月27日20:59
  • N
    謝謝你們
    2020年04月27日20:20
  • 阿珍
    製造問題又丟給別人的人總是自私又不自覺,偏偏問題發生大眾就是不檢討問題製造者而譴責旁邊原本就不相干的人
    2020年12月10日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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