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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鏡相人間】我們不是神 看不見的社工職業創傷

鏡週刊

更新於 2020年12月09日09:59 • 發布於 2020年04月27日10:28 • 鏡週刊
社會大眾對社工有熱心奉獻、無私助人的印象,太過強調神聖的光環,反而忽視社工的專業,並給予過多的壓力。

近年,隨機殺人、家暴和自殺事件頻傳,政府為強化社會安全網,增聘千名社工,並給予加薪,但欠缺相應資源支持,社安網的破洞依舊很大,也忽視社工助人過程中,面臨嚴重的身心創傷,時有社工過勞、自殺的新聞。

社工是專業的助人工作者,透過同理心深入社會悲劇發生的角落,卻在凝視情緒黑洞的同時,也漸漸被黑洞吞噬,成了憂鬱沮喪的人。他們飽受社會大眾誤解,有人把社工叫成「志工」,有人在發生社會案件時,叫社工出來扛責任。我們都忘了,社工是人,不是神,他們無法消滅苦難,卻能陪受苦的人們走一程。

西門町的戲院前,年輕社工剛買好電影票,就收到個案阿B傳來的自殺照片,一把水果刀血淋淋插在手腕上,「他不說在哪,只看得出來在超商,我跑遍大街小巷,才找到那家超商,他全身是血,堅持不上救護車,我抱著他說:『沒事了,我們都在這!』他才願意去就醫。」她當下沒跟任何人說,自己連手指一點小傷口都會害怕,更何況要抱著滿身血的阿B。27歲的巫馥彤,回憶那5年服務街友的驚險往事,眉頭沒皺一下。

巫馥彤2度身心俱疲地離開社工工作,但她認為,在個案身上也看到各種可能性,未來不排除再回到這份工作服務。

社會安全網的洞很大,我們拚命用手去接,很累、很無力。

近3年,政府因應隨機殺人事件、家庭暴力和自殺事件頻傳,投注近70億元預算,預計增聘3千名社工人力,今年初更實施社工薪資制度化,加薪又補人,目的在強化「社會安全網」,然而,「這網子的洞很大,我們只能用手去接,永遠接不完,或來不及接,有種拚命跑來跑去、很累的感覺,同時對那些被漏接的人充滿無力或疲乏,這是第一線社工普遍的感覺。」巫馥彤聲音輕柔,氣氛變得沉重。

衛福部統計,截至2018年底,全國社工師及社工員人數有1萬5千餘人,去年卻傳出台中市社工輕生離世,2017年也有高雄市社工疑似過勞死。關鍵是那句「用手接」,和警政系統一樣,社工要直接面對社會最陰暗的角落,他們卻沒有防身武器;他們服務最弱勢的人群,卻是拿自己的身體當工具,投入個案的生活世界裡。很多人把社工當成救苦助人的神,若真是如此,他們早已是自身難保的落難神明。

2017年11月,全台社工工會串連,抗議衛福部草率實施「總額勻支制」,不僅難以約束機構是否照實核銷,也忽視基層社工薪資條件保障。(翻攝高雄社工工會臉書)

根據台北市社工師公會最新的問卷調查,回收的324份問卷中,有高達77%(250人)社工認為自己「工作長期累積的負能量,引發憂鬱、悲傷、沮喪等情緒」,近73%(236人)社工「為服務對象計劃處遇時遇到重重困難而感到挫敗,對自己或工作本身失望」。長期研究社工職災的暨南大學社工系教授汪淑媛說:「社工員長期處在希望感很低的環境與族群裡,情緒狀態會被影響,多數社工員常有『無力感』,嚴重者或時間拉長時,會引發其他精神症狀,例如焦慮、恐慌、憂鬱等。」

年輕熱血的巫馥彤,從高中就想從事助人工作,大學念社工系時投入街友服務,個案量維持在100到200人,但第二年就已身心俱疲,「當時覺得個案是黑洞,把我吞噬,他們的需求我永遠無法滿足。我很難過,人是互相的,我付出那麼多,為什麼他們不能也看到我狀況不好?」社工總是被學校教育須以個案利益為中心,但個案卻不一定會站在社工這邊。

才講完,她就同理起個案心境,「我想他們是處在太糟、太憂鬱的狀態,才無法察覺別人有同樣需要吧。」若把兩者對調,社工長期處於太糟、太憂鬱的狀態,同樣無法察覺到個案需求,甚至失去專業判斷力,讓這道社會安全網更顯脆弱。

社工像在社會的陰暗面工作,有時必須陪伴個案,聆聽各種悲慘絕望的故事,他們像個案的樹洞,卻缺乏可以傾訴的對象。

走到橋上,忽然想跳下去,想起跳橋自殺的個案,崩潰大哭。

確實,少有人反過來同理社工的處境。巫馥彤電話24小時開機,經常半夜驚醒,以為個案打來,過年放假也常感覺手機在口袋震動,從來無法好好休息。東吳大學社工系兼任教師辛曉雲指出,許多保護性社工(指兒少、性侵、家暴、老人、身心障礙者等須24小時緊急保護之業務)都有24小時on-call的機制,目的是即時中止暴力或緊急救援,但組織如何輪值編制,會影響到社工的生活品質,「很多社工因此有心血管疾病、腸胃型疾病,甚至內分泌失調,女社工月經半年才來一次。」

桃園市社工在今年春節前夕,捐贈發熱衣及物資,讓街友能溫暖度過寒冬。(桃園市政府社會局提供)

巫馥彤幾乎每天頭痛、胃痛,要吃止痛藥,甚至無法呼吸、想吐,再來是健忘,忘了東西放哪,工作第4年,她甚至短暫失憶,記不得上班、回家的路,有次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支支吾吾講不出來,「當時為自己的失能感到挫折,怎麼變這樣?這麼簡單的事我都做不到?會不會更糟、忘了身邊的人?這狀態持續好幾個月。」

她試著運動、打球紓壓,但生活一點一滴崩塌,最後像土石流急速下墜。「我有次去河濱公園跑步,走到橋上,忽然好想跳下去,但馬上想到我跳橋自殺的個案,他當時在什麼位置?怎麼做的?什麼心情?想著想著崩潰大哭,覺得要不要通報?」說到這,她笑了出來:「想到警察來時,我要怎麼說?這多滑稽啊,還是走下去好了。」她以為自己離街頭很遠,那天卻發現,自己走錯一步,可能就掉落到街上。

下班後看到情殺、自殺新聞,就趕快查在哪,恐慌已內化成反射動作。

她對周遭變得沒耐心,不想跟路人、家人說話,「只把全身精力放在個案身上」。有好一陣子,她犧牲休息時間,只為了陪阿B聊天,走過他的憂鬱低潮,結果有次阿B在家喝醉,隔天被發現被嘔吐物噎死了。用心陪伴的個案,終究難逃一死,這樣的經歷她有6、7次。最後,只能把自己躲進電影院裡,看著喜劇片狂哭。離職,是她唯一的浮木,2年前離開社工工作後,休息了半年,所有身心症狀都不再出現了。

從她身上,明顯看到「替代性創傷」,這是指社工經常運用同理心,大量且長期聆聽個案的負面經驗,藉此進入個案情境中,同時卻也帶來傷害,當大腦、思考及情緒被個案的困境占滿後,便會產生創傷症候群。汪淑媛認為,社工的替代性創傷無可避免,這並非個人問題,而是社工普遍性的問題。

琪琪因為社工工作,變得異常警覺。她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器,卻沒真正使用過,對她來說,這項防身武器,更像是一種心靈的支撐。

36歲的社工琪琪(化名),有13年受暴婦女保護的資歷,2年前得了恐慌症。她說,這份工作最怕個案殺人或被殺上社會新聞,一是要面對自責,二也會被上級單位(社福機構、家防中心、縣市社會局、衛福部,和監察院)逐級檢討,「所有社工下班後,都會特別注意社會版面和新聞快訊,看到情殺、自殺,就趕快查在什麼地點,那種恐慌已經內化成反射動作。」

她經常要面對沉重的議題,「有時光聽個案講她們被性侵、性虐待,那些畫面就揮之不去,我身心狀況會很煩躁,個案不斷地描述,我變得很沒耐心,想叫她閉嘴。我跟專業老師討論後,他說這就是『替代性創傷』。」琪琪戴著口罩,細數她工作以來的身心疾病:頭痛、胃食道逆流、泌尿道發炎等。高危險性的工作讓她無法曝光,只聽見她低落的語氣。

有次,她去醫院看被家暴個案,個案整張臉被削下,手掌被砍斷又接回去,血淋淋景象留在她腦海,累積成恐懼陰影,那陣子她會夢到自己被追殺。還有一次,她陪個案上法庭打家暴官司,結束後個案的先生(被告)追過來,並叫兄弟堵在法庭外,她帶著個案跑,請法警幫忙擋人,再請法院社工掩護,最後喬裝一下,才從小門逃出來。至今她去哪都會查好逃生路線,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器,房裡藏刀,「很多事我會高度警覺,這幫助我工作更有敏感度,但也讓我身心受到影響。」

社工要面對的問題,遠超過背後的資源,要當好人,只能對自己壞。

社工工作迫使她堅強起來面對個案的困境,卻把自己生活上的無助放到最後。二年前,琪琪的家人中風,自己又剛進入婚姻關係,事情卡在一起,「某個程度就爆炸了。」先是自律神經失調,晚餐吃到睡著,半夜12點醒來,眼睛睜很大,不能睡,腦中盤旋自己可能突然死掉的念頭,「原來工作十幾年,也很難適應習慣(工作),反而是種累積和壓抑。」

她吃精神科藥物半年,同時做心理諮商,漸漸能和恐慌症和平共處。不考慮離職嗎?「我覺得離職會更嚴重,連我有動力的工作都放掉,生活會更沉淪。我逼自己每天要出門、上班,與人互動。」高中被醫院志工打動而進入社工職場的琪琪,因為看過太多失業、自我封閉的淪落人,儘管千瘡百孔,也警惕著她要死守這份艱難的職業。

與個案的「界線」難以拿捏,往往是社工創傷的來源。政大社工所教授王增勇認為,社工不可能24小時把個案的事背在身上,一定要拉出界線,否則無法照顧自己的生活,但是,社工更需要組織和體制來幫忙維持界線,若環境體質不良,「社工要面對的問題,遠超過他背後的資源,會造成『我要當好人,只能對自己壞』,做很多無償勞動,卻無法被看見。」

政大社工系教授王增勇認為,社工下班後自我療癒、復原的成本,應該被計算進工時當中。

我們走進政大校園,採訪社工所博士班的楊蕙如,她說:「社工有倫理守則,那是不能踩的底線,但實務上很複雜,你和個案的生活融合到什麼程度,才覺得舒服?若雙方太超過,都會有問題。」40歲的她二度暫離社工圈,回學校「補血」,17年的社工經驗讓她對「界線」頗有感觸。

她回憶起多年前的個案,有個認真賺錢的爸爸,媽媽卻常離家賭博,媽媽一不在,爸爸就崩潰酗酒,最後被公司開除,也無法照顧一歲小孩,只能把小孩託給社工短暫寄養。但3個月後,爸爸找到工作,媽媽也回來了,2人就手牽手來要回孩子。同樣情形重覆無數次,為穩定孩子生活,她建議爸爸把孩子出養(讓別人收養),爸爸一直猶豫掙扎,「那陣子,我每天帶出養表格,期待他簽字,有時他call我去小吃攤吃飯喝酒,有時他在卡拉OK喝醉,把我叫去說要簽字,人到了又不簽。進出這些場所我也會擔心,但我不想放過任何機會。」

一晚,媽媽又跑掉,爸爸喝醉打電話給她,叫她把小孩帶走,但仍不願簽字出養,「我很生氣,跟他理論,他說要帶小孩去跳橋,然後把酒瓶砸碎、割腕,我跟小孩都嚇壞了。」發生暴力事件,她才能為孩子做緊急安置,但3個月法定期滿,孩子繼續在寄養家庭與原生家庭間流浪。「我知道自己遊走在倫理邊緣,涉入太深,但我還是幫不了小孩和那爸爸,挫折感很強。」這次挫敗,讓當時的她返校進修心理學碩士。

楊蕙如認為社會工作雖然讓人筋疲力竭,但也有成就感。成就感來源不是幫人解決難題,而是人和人一起度過難關的感覺。

3年後,她再次觸探社工倫理界線。「那孩子讀幼稚園時,我想看看他,想說他大概也忘了我吧,就放心地帶電子錶去跟他玩,玩一玩他忽然說:『我要按什麼鍵,妳才不會再把我帶走?』我當場心碎,原來他記得我,而且對他來說,我去看他就是要帶他走。」她停頓了一下說:「你說我違反專業倫理,對!但這也違反人性啊!」她忍不住苦笑。

倫理界線的設立,除了讓社工與案主不會涉入對方生活太多,也是讓後續接手的社工,不會因為前任社工與案主的依附關係而無法進入。然而,「當孩子的家庭無法支持,他是靠社工阿姨、叔叔支持他長大的,一旦社工離開職位,小孩也會覺得奇怪,『你們怎麼都消失了?』孩子看到我的感覺可能很複雜,難以判斷好壞。時間夠久遠,我才敢說出來,不然那幾年我都覺得自己做錯事,只能默默吞下。」她的涉險越線,也凸顯現有體制的思慮不足。

要怎樣讓他不滅頂,你也不滅頂?能存活下來的祕訣是:確定自己不是拯救者。

面對複雜的社會結構問題,社工往往看到了,也只能默默吞下,無力感日增。然而,倫理仍是一條社工不得不在意的界線,迎曦基金會主任陳怡芬提醒:「如果超過界線,有可能會被告,曾有社工處理家暴案件,卻被個案控告妨害自由。我們不是不關心,而是沒有立基點(法律保障)去關心。」

但作家林立青提出不同觀點,「界線清楚的社工,斷定界線的方式通常很殘忍,當這世界狀況越來越複雜,很多新案例和過去截然不同。比方說,非法移工的存在,本身就遊走在法律邊緣,如果照規範走,社工根本幫不了他們。」王增勇認為,社工必須把他看到的體制問題反映出來,整個結構才有可能調整,「但太多基層社工沒有向上表達的管道,這牽涉到台灣的倡議組織,長期跟基層脫離。」而政府機關為維護形象與績效,也不願社工曝露問題,於是界線的問題,又回到社工身上,成了個人的難題。

我們採訪伊甸基金會專門照顧精神障礙者的活泉之家社工師郭可盼,她認為:「界線像一條繩索,左邊是我們太靠近個案,不想簡單地下結論,然後自己倒了;右邊是變得太行政化,距離個案很遠,很快能下判斷,但我們想找到平衡,可以讓自己活下去,又不變成太行政化的人。」33歲、有8年社工資歷的她語帶哀戚地說:「我看過變得麻木的人,也看過就此消失的人。」

她談起自己服務精障者的經驗,形容他們的情緒如海嘯,若不及時伸手,就會被滅頂,「我一開始很困惑,昨天我們才一起度過一個『很想死』的關卡,怎麼今天又發生了,是我做不好嗎?」後來她明白,不是她的問題,而是精障者的困境,「他每天都在海嘯狀態,要怎樣讓他不滅頂,你也不滅頂?況且孤單寂寞的時刻,通常就在深夜,你要不要接電話?接多久?接幾次?」這些問題,她至今還在拉扯。然而,她認為自己能存活下來的祕訣是:「確定自己不是拯救者」。

孩子覺得,我是拆散他和媽媽的壞人,眼神完全拒絕我。

有次郭可盼半夜接到電話,個案準備跳樓,「我立刻去他家,找他喝飲料,那個moment過去,他被壓垮的時刻就過了。我當然不希望他死,但我覺得人不是只要活著,而是要活得好,誰都不是誰的拯救者。」她停頓一下說:「萬一他還是跳了,我會很遺憾,但那就是他的人生,我只能陪你走一段,不讓你那麼孤單。」她理解到自己的限制,因此能喘口氣,勉強抓到理想與現實的平衡點。

郭可盼強調,精障犯罪者在精障族群中是少數,在所有犯罪者更是少數,但因某些案件被不斷渲染,讓社會大眾放大了對精障者的恐懼。

但她也坦承,面對個案的海嘯捲起,她常常也不知該怎麼辦,「只能陪陪你、看看你,但我什麼也不能做。」有時她還要走進精障者家庭,一個人的苦尚可聆聽,一家人的苦,卻是不給彼此空間,尖銳衝突造成更多傷口,「我常覺得自己像個裝滿眼淚的瓶子,要等眼淚蒸散,我才可以生活。」

43歲的陳怡芬,有20年兒少保護和寄養服務資歷,是我們採訪到最資深的社工師。她媽媽是幼保員,從小在育幼院環境長大,喜歡與孩童相處,但她認為兒少保護服務,很多時候是在跟家長溝通,「有時家長的期待,不見得是孩子的期待,我們要同時滿足兩邊。」小孩可塑性高,不易溝通的反而是家長,她常會被嗆:「妳比較厲害,那小孩給妳教啊!」有次,遇到一個媽媽長期疏忽、無法照顧小二的孩子,她把孩子安置在寄養家庭,結果,「那孩子覺得,我是拆散他和媽媽的壞人,多年後看到我,眼神完全拒絕我。」

她自認,社工雖然有專業,但跟人工作不可能永遠帶著專業,很容易把自己放進去,超過界線,因此腸躁症、頭痛、睡不好、做惡夢都是常態。她看過無數孩童家暴悲劇,「帶孩子外出會神經緊繃,過度警覺,不敢讓小孩離開我的視線。」但她有一套自我調適的理論:「工作都有創傷,我會去意識到那個創傷。如果一個很好的助人工作,卻把自己陷在裡面,本來有價值的工作,忽然覺得沒價值了,這不是很可惜嗎?」

陳怡芬認為,孩子被安置後回到原生家庭,若遇危機,要不要再次安置,是最大難題,「安置對孩子是很大的傷害,但又擔心不做會有更大傷害。」

這人間怎麼可能因為有社工,就沒悲劇?只能稍微面對悲劇,也盡量預防。

事實上,服務個案只是第一線社工情緒勞動的來源之一,「更大的情緒勞動壓力,是受制於政府官僚、學界、媒體、社會大眾,以及各種利益團體的監控與牽制,導致社工專業自主性低落。」汪淑媛直言不諱說:「社工員在協助個案的同時,又要滿足不同團體組織的價值、利益,或意識形態,就像大家庭裡做事的媳婦,有控制權的公公、婆婆、叔伯、姑嫂等長輩很多,這些壓力遠多過來自個案的壓力,克服的難度也更高。」

陳怡芬說:「我工作前3年,就想離開社工圈,我很年輕,其他同事很資深,資歷有很大斷層,但工作量大、壓力大,有時是來自同儕或主管的壓力,像你紀錄寫得不夠詳盡完善之類的。我做經濟型社工(為個案申請經濟補助)時,有200多案,做保護性社工時,有30幾案,但行政會占掉一半時間。」

打不完的紀錄報告,是所有社工的惡夢。除了個案服務外,行政、核銷、報表、活動等業務,常要占用下班時間完成,日復一日把休息復原的時光,淹沒在有時只是向上應付的文書字海裡。慘況如巫馥彤所說,「一年加班300小時,沒有加班費,也沒時間補休。」

負責社區長照的社工,在慶生會上陪伴高齡長者做飯前帶動唱。

更糟糕的是,當非專業者凌駕社工專業時,社工不僅兩難,更是虛耗。來自高層的壓力,受訪社工幾乎不敢多談,只有琪琪說,有次個案要求經濟補助,但家暴事由說得模糊,也不肯申請保護令,不符補助資格,她馬上接到議員打來關切質疑,被迫寫報告上呈,「我必須花時間寫報告,後來還是沒過,但若是通過,也會瓜分其他個案的資源。」

王增勇也指出社工支持系統的質變,「個案研討會」原本是基層社工把問題提出來討論,並獲得心理支持的空間,現在卻變成一種監控的機制,「它帶有評鑑性質,所以社工只能報告做得好的部分,這像一場表演,主體不是社工,而是讓來參與的長官和專家學者指導評量。」

除了體制的扭曲,媒體與社會大眾掀起的究責文化,也是社工的壓迫來源。每有隨機殺人、家暴虐兒等社會案件,輿論總先指責站在第一線的基層社工。「大家都以為有社工就能防止人間悲劇,」楊蕙如無奈地說:「但這人間怎麼可能因為有社工,就沒悲劇?只能說,有社工的陪伴,我們能稍微面對悲劇,也能盡量預防。」

今年3月,發生男童被繼父活活打死的事件,新聞底下有不少留言罵:「社工在幹嘛?」「高風險家庭為何不及早安置?」琪琪忍不住說:「社會大眾對社工這行認知不足,有些人覺得社工就是志工,但出事你要幫我解決,解決不了就是你無能;我們也要依照法令做事,法令不改變,社工能做的也有限。像孩子被家暴,怎麼不安置?我們要依法、符合步驟才能安置,資源有限,無法解決所有問題。」

把網子開口加大,撈到更多高風險家庭,卻沒武器打仗,社會案件還是會重複。

「台灣是個比較民粹的社會。」辛曉雲指出關鍵:「社工是源於西方的專業,西方社會崇尚法制和個人主義,是司法先行、社福輔助。但台灣社會期待社福資源能緩解暴力傷害,較少思考社會結構的不足與壓迫,也太強調社工個人專業能力及敏感度,故產生究責文化,一有社會案件發生,輿論就怪社工沒及時發現與處理。」

曾任台北市社會局長的台大醫師許立民認為,社工工作環境要變好,必須把其他資源也補上來。

政府的社安網用8成預算,增聘社工人力,但社工的資源與權限依舊匱乏。曾任台北市社會局局長的台大醫院醫師許立民,也觀察到體制的不足,「社安網只補人力,開了個案管理,卻沒有後端資源,只是把網子開口加大,撈到更多高風險家庭,卻沒武器打仗。必須把服務資源充實,不然個案困境還在,社會案件還是會重複,社工工作量一樣會爆表。」

台北市社工職業工會理事長沈曜逸直言:「社工不應扛起所有責任,這些期待、壓力越大,只會把社工壓垮。整個社會和行政長官的認知都要改變,不要把社工當神。」這幾乎是所有社工發自肺腑的無聲吶喊。

台北市社工職業工會理事長沈曜逸,長期在萬華區經營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翻攝台北市社工工會臉書)

的確,社工不是神,是人就會受傷。許立民認為,東方社會普遍對身體疾病較敏感,身體不適會理直氣壯請假,但對心理疾病卻不易察覺,年輕社工常會自認歷練不足或抗壓性差,有問題不敢講,無助感加深,症狀又不易外顯。如台北市社工師公會問卷調查顯示,高達90%(293人)社工從未向機構或雇主申請職災協助,其中超過六成認為「不知道心理的傷算不算是職災」,可見連社工對自身的心理創傷都未有足夠的察覺。

有些機構認同心理創傷是社工職災的一部分,會給予社工經費做心理諮商,然而,社工卻很少使用。琪琪解釋:「談論創傷,你要有心理準備,那過程不見得舒服,而且機構經費有限,通常補助你5到6次,但心理諮商是以12次為一個完整療程,剩下的要自費,社工薪水不太有能力支付。」她建議,機構給予社工的身心支持經費要多一點彈性,不一定是心理諮商,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紓壓方式。陳怡芬也指出,如果捐款給社工,讓他做紓壓活動,他就能幫助更多人,問題是整個社會無法接受這種論調。

社工的確需要機構支持。汪淑媛提到:「每個社工的性情和訓練不同,替代性創傷的嚴重度也不同,都要給予尊重,若能得到同事與督導的理解支持,創傷較容易療癒,機構的凝聚力與專業度也會增強。」王增勇也認為,社工是把自己當工具去助人,所以需要有安全的支持空間,這往往來自督導和機構。

社工同樣需要被社會理解,看見他們的創傷,他們不是神,卻能陪受苦的人走一程。

社福機構有一套運行已久的督導制度。通常由資深社工擔任督導,下轄3位社工,協助社工做專業成長,給予個案建議,與心理支持。然而,督導也兼行政主管,使得督導角色有時會產生衝突,社工可能因為績效,不敢跟督導談個案的問題;督導也可能因機構壓力,成為壓迫社工的幫凶。能否遇上好的督導,成了社工的職業風險。

此外,社工總是單打獨鬥,一人肩負20到上百件個案。僅郭可盼服務的機構,有較充分資源嘗試「團隊工作」的可能性,她舉芬蘭的「開放式對話」為例,當一個家庭遇到狀況,會有一群社工入家陪伴,鼓勵大家把當下的想法說出來,不同觀點能互相補足;當家庭成員衝突,團隊也會有意識地站在不同位置,讓每個家人都感覺被聆聽、被支持。對社工來說,「一個人的辛苦和一群人的辛苦,消耗的能量不同,如果可以一起討論、一起面對,就能彼此分擔一些情緒。」

同樣的功效也能發揮在社工團體彼此互助上,王增勇建議,社工工會要發展橫向連結,藉由分享彼此的經驗互相理解支持,提升專業能力與認同。沈曜逸也鼓勵社工要有自己的支持團體,多出來聚會聊天,彼此分享理解,就具有療癒效果。

確實,社工懂得社工的苦,理解本身就能帶來療癒。當社工用同理去幫助社會時,他們同樣需要被社會大眾理解,看見他們的心理創傷,生病了就給予充足的休息與空間;也要理解整個社會的問題,從來無法靠一個社工來解決。社工不是神,他們無法消滅苦難,卻能陪受苦的人們走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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