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義滿山遍野的鳳梨田間,吳芳滿跟媽媽這對務農的母女,經常開著搬運車,出入結伴下田,附近農友叫她們「那兩個女人」。
剛開始,那是一份揶揄,「那兩個女人又來了,還會開鐵牛車喔。」後來,「那兩個女人」是一份美味鳳梨的保證,每年一千箱鳳梨,靠著口碑直銷完售。
兩個女人跟好吃鳳梨的故事,必須先從吳芳滿講起,且看她滿滿挫折的人生苦味,如何轉化成為風味獨特、帶有人生酸甘甜的鳳梨。
小個子吳芳滿,勇敢迎接滿滿挫折感的人生
吳芳滿是個小個子、憨厚卻又堅毅的女生,雖然從嘉義大學農藝系畢業,但人生前半段大部分時間挫折滿滿,走進鳳梨田完全是命運捉弄。
吳芳滿從小就很會讀書,一路第一名考上嘉義女中,不過考試的運氣也到此為止。在女中住校三年,沒有媽媽緊迫盯人,結果「自動野化」,加上大學聯考前五個月,媽媽心臟病發住院一個月,沒心神準備考試,在那個錄取率不到 40% 的年代,不意外地成為「落榜的浪人」。
學歷只有嘉義女中,勉強找到一份約聘雇的頭路,薪水實在不多,而讓她氣不過的是鄰居閒言閒語:「嘉女又如何,還不是得靠關係找約聘僱」,為了加薪也為了文憑,她花三年讀完二專,再花三年讀完二技,終於取得嘉義大學農藝系畢業資格。
當時農藝系對她而言只是一張「證明自己」的文憑,沒打算要從農。聽說當工程師收入很高,她又到桃園上機電職訓,但半年下來完全聽不懂,全班只有她一個女生,老師問問題最愛點名她,她一問三不知,完全靠同學掩護。
想進電子業好像有困難,考公職也不得其門而入,不得已又回去當約聘僱,幸好職訓沒有空手而歸,當初幫忙遞紙條的同學,後來變成她的老公。
結婚後嫁到新竹,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不料爸爸卻在 2012 年驟然辭世。媽媽孤身面對一甲地的鳳梨,不知如何是好,農藝系畢業的吳芳滿憑著憨膽,自告奮勇回來幫忙,從此倆母女人生開啟外掛模式。
另一個女人:看櫃員吹冷氣數錢,要小孩發憤圖強
41 年次的郭合,就是吳芳滿口中一路逼她讀書的人。郭合說,自己跟先生只有小學文憑,要賺錢養家,除了務農之外就只能到處打零工。每逢中午前往郵局存錢,渾身又髒又汗臭,看到櫃檯小姐吹冷氣數錢,就很羨慕,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小孩也來享受這種吹冷氣數錢的人生。
沒想到原本讀書比較差的哥哥,好運地考上國銀行庫的銀行員,反而是從小名列前茅的吳芳滿,誤打誤撞跑回來跟她種鳳梨,整天在紅土堆裡打滾。
兩個女人接手鳳梨田之後,一開始也是方寸大亂,郭合過去只聽丈夫指揮工作,對田間管理一竅不通,「那時候望著一甲地鳳梨爛心,淚水在眼眶裡面打滾。」吳媽媽回想起來,心頭還是酸酸的。
完全從零開始學,芳滿有時開搬運車載媽媽到農機行修理,還會被一群大男人閒言閒語,「那兩個女人又來了,還會開鐵牛車喔。」
爸爸留下來的「學費」,鼓勵她們勇敢轉型
接手的第一年鳳梨農場狀況超多,母女四處請教,有人好心建議「要噴這個藥、要多下一點那個肥料」,更有人直接問母女檔「啊不然你們那塊田還不錯,轉給我種就好啦!」面對質疑與奚落,吳芳滿左耳聽右耳出,裝迷糊當成耳邊風。
儘管收成很差,能出貨的量不到過往一成,她還是把舊紙箱拿出來,卻發現紙箱堆裡面夾著紅包袋,倉庫一翻發現好幾包,抽出來都插著一疊紙鈔,原來那是爸爸的私房錢。母女倆笑著說,這好像是爸爸留下來「學費」,冥冥中註定要鼓勵母女倆別放棄,只好年復一年種下去。
但是這樣隔空問診、道聽塗說不是辦法,母女倆希望能找到自己有把握的管理方式,有一位哈蜜瓜農友介紹了推廣草生栽培的土壤專家陳興宗。陳興宗來現場看,給的建議很簡單,肥料不要多,輕輕的就好,水份不要多,不需要追求產量,也不用刻意除草,自然讓雜草漫過鳳梨高度,五年過後鳳梨田的管理逐漸穩定,品質也越來越好。(閱讀陳興宗的栽培心法,看這裡)
改變栽培方式後,歷經慣行種植的吳媽媽最有感。她說過去人家下多少肥,她跟先生就下多少,以量取勝。種出來的鳳梨要拿送給朋友,朋友都說「不用,你們自己留著賣」。現在轉型後,朋友吃過還會主動來討。
芳滿有點靦腆地轉述專家的形容,這種「皮薄薄的,果肉嫩,滋味會甜會酸,吃完兩頰生津」,風味飽滿而且有層次感。
鳳梨風味口感變化的秘密:土壤跟雜草
為了瞭解吳芳滿鳳梨好吃的祕密,記者電訪陳興宗,他開門見山說道: 「雜草不是農夫敵人,而可以變成土壤的神隊友,還能幫農人增加收入。」
他提到,吳芳滿從栽培一開始就沒有要鳳梨急著長大,沒有過多養分,也沒有為了追求產量而多給水,因此種出來的鳳梨反而非常耐儲運。鳳梨除了果肉、還有果汁這些內含物才能成就口感風味,關鍵在於土壤,
「草生栽培的土壤裡有豐富的連續孔洞,讓植物根部能夠吸收到養分,也讓生物多樣化。」陳興宗說,芳滿的鳳梨園幾乎每一株都有蜘蛛,代表生物宜居。生物會務實選擇適合居所,溫度起伏不大,濕度也不大,果樹也能活得很好,果實摘下之後,果肉自然會呈現風味跟口感。
靠鳳梨逆轉人生:最大成就感來自客戶的滿意
母女倆的鳳梨一開始交給合作社,但隨著網路下單的訂戶越來越多,一年一千箱的產量,可以完全透過網路直銷賣出去。慢慢地,交給合作社的越來越少,大家才知道「那兩個女人」的鳳梨,原來已經「惦惦吃三碗公」,脫胎換骨變成搶手貨。
吳芳滿說,其實行銷沒有什麼技巧,全部都靠親朋好友熟客介紹,慢慢擴大。「有的人訂鳳梨送人,收到鳳梨的人覺得好吃,也打電話來訂。」吳媽媽得意地說,雖然台北的大醫院往往都會禁忌吃鳳梨,「吃旺來好像會招生意上門,怕一下子業務太多吃不消」,但是某家大醫院開刀房,幾乎年年團購她們的鳳梨。
吳芳滿說,一輩子考試,結果只是滿滿挫折感。跑去農藝系原本是為了拿文憑,快 40 歲才接手農場,卻發現自己好像做出興趣,將以前農藝系所學,摸索做出心得。她一邊忙著田間管理,另一手處理網路訂單,提到客戶滿意的口碑,她難得露出得意表情說:「確實是有一點點成就感。」
回甘的鳳梨,內含兩個女人苦盡甘來的人生滋味
現在兩個女人的鳳梨可以完全自銷不成問題,甚至有些高階通路,也開始指定進貨,但人力缺乏是她們目前最大困境。吳媽媽的身體也越來越吃不消,曾經小中風的她,大部分的時間只能從旁協助。而吳芳滿則因為往返於新竹跟嘉義兩地,也不容易擴大種植面積。
吳芳滿說,小時候農場種竹筍,她們從小到大都要幫忙背竹筍,農場不想荒廢,是一種家族的責任感。以前想多賺一點錢,現在沒有經濟壓力,但希望客人吃到鳳梨後心情可以變好。她們的鳳梨,吃的不只是口感風味,更多的是一種陪伴家人與土地的感情。
吳媽媽坐在資材桶上不停地抱怨跟女兒種鳳梨很麻煩,每一顆鳳梨都要親手割,這年頭工又難叫,但臉上笑容卻沒停過。芳滿則希望每天只要能夠帶媽媽來農場裡走一走,讓老人家有事情做,「她一天沒來農場,血壓就飆高」。
原來,繼續經營鳳梨農場也是芳滿陪伴媽媽的一種方式,這一對母女想關心彼此卻又說不出口,只好天天一起種鳳梨。如同她們對鳳梨好吃的定義:「不能死甜,要能吃到酸味跟香氣,吃完會回甘,兩頰生津。」芳滿跟媽媽,兩個女人種出來的鳳梨,多了苦盡甘來的人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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