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抽空讀完《天橋上的魔術師》,我還是本能地問自己:「作者想要說什麼?」
7800字流暢的短篇,情節懸疑緊湊,人物刻畫生動,文字帶有童稚的天真與迷惑,讀來像黃昏前喝一杯好酒,一入口即令人感到安慰而滿足。
問題是,《天橋上的魔術師》不是一篇散文,它並不僅僅是作者有感而發的回憶追記。吳明益作為一位「嚴肅」的小說家,他也並不只想寫出一篇結構嚴謹的小說,從而成就一則精采的傳奇或軼事。
所有嚴肅的小說,都暗藏一個嚴肅的主題。
線索也許在吳明益書中的最後一篇作品裡。作者在〈雨豆樹下的魔術師〉中說:「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記憶)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
「記憶」我們很清楚,但「失憶的部分」是什麼?也就是,從非虛構到虛構之路,要添架的是什麼樣的階梯,才能通向一個值得被講述的故事?
線索也許在魔術師手下的「小黑人」之中。
(取自《天橋上的魔術師》劇照)
敘述者「小不點」買下的「從空火柴盒變出滿滿火柴棒的火柴盒,一翻就會從黑白線條變成彩色的圖畫本,可以畫出像彩虹一樣顏色的原子筆,能夠折彎的神奇銅板……。」,都只是鋪墊,這些都是可以被拆穿的把戲,唯獨「小黑人」是個真正的迷,至終未被揭露。
文未,當紙做的小黑人因下雨而毀損之後,敘述者「小不點」與魔術師有了以下的對話:
我搖搖頭,猶豫地說。「看起來一模一樣,不是嗎?小黑人沒有死,對吧?」
魔術師兩個眼睛看著不同方向,說:「我也不知道。小不點,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一的。」
「為什麼?」我問。
魔術師思考了一會兒,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因為有時候你一輩子記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
在此,作者藉由魔術師之口表明:從非虛構到虛構之路,要添架的,並不是「視覺」的階梯。
其實,這樣的主題並不是突如其來的。我們回頭看,一開頭,敘述者就說:「小孩子天真的臉本身就是人生為了要讓我們勇於活下去所設下的騙局,這事我到很久以後才了解。」
在人世間天真的「眼見為憑」之外,彷彿來自另一時空的魔術師,提供了另一種視角──神秘的、迷人的、難以言喻的視角。
文中提到「魔術師在變魔術的時候眼睛發亮」,使得結尾「魔術師把自己的左眼取了下來,放在自己的右手掌上。那枚被挖下的眼珠沒有流血,沒有破裂,就像一枚完好的,剛剛形成的乳白色星球一樣」,更顯驚心動魄。
我想,這是一部關於我們如何認識世界的小說。作者藉由魔術師之口說:
「我小的時候,以為把蝴蝶抓來做成標本,就擁有蝴蝶了。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知道蝴蝶的標本不是蝴蝶。我因為看清楚了這一點,才能變出像小黑人這樣真的魔術,因為我把我腦中想像的,變成你們看到的東西。我只是影響了你們看到的世界,就像拍電影的人一樣。」
「我只是影響了你們看到的世界,就像拍電影的人一樣。」接近了,但不是電影,而是小說;吳明益要說的是:「我只是影響了你們看到的世界,就像寫小說的人一樣。」
「小黑人」是紙剪的。紙是寫作的隱喻;「小黑人」是小說想像的靈動(也許「想像」就是「失憶的部分」);魔術師是小說家的隱喻(注意:魔術師兩個眼睛看著不同方向)。
敘述者「小不點」說:「我漸漸發現到小黑人的活動範圍就在那個黃色的圈圈裡頭,也只能在那個圈圈裡頭。只要有人想要摸摸小黑人,魔術師就會大喝一聲,非常有威嚴地叫他們住手,說:『摸了他的人會不幸喔,但看他跳舞的人會幸運。』何況小黑人看起來也不太願意被摸的樣子,有人靠近他就會蹦蹦蹦地跳回魔術師的腳邊。」
這是對讀者的警告。我覺得我已經靠「小黑人」太近了,是要被作者斥責的了。
(《天橋上的魔術師》,吳明益著,夏日出版)
※康文炳:資深編輯人,熱愛閱讀,涉獵文本多樣;著有《編輯七力》、《深度報導寫作》、《回憶的敘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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