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寫作教學，總有機會讀到孩子不自禁的情感宣洩，甚至傾訴出自己隱藏已久的祕密。有時我們可以產生對話，有時雖然無法再見，但可以提筆在同一張稿紙寫上長長的文字，嘗試給予深刻的、同理的回應，希望傳遞一些鼓勵、支持或肯定。
因為寫作教學，我們看見字句裡輕巧蕩漾的曖曖波光。圖：劉秀鳳提供
但有一次，我無法好好回應他，因為他不希望作文發回時，被任何人看見，或說被任何人發現，他的秘密。我始終記得那張在右上角寫著：「老師不用還我XDD」的作文。
想起交卷時，他說要等我看完，因為他要帶走。當時我被一兩位同學圍著問問題，他說：「不然老師你看一眼，你看到我有寫就好，我不要交，好嗎？」只是，他都在一旁等我這麼一會兒了，我知道他希望我能閱讀！匆促間，我承諾不讓卷子回到學校被任何師長同學甚至家人看見，他把卷子給了我，讓我帶走。
回到家，閱讀他的文章，讀到他對發現自己喜歡的是同性時的震驚，「為什麼這種不幸的事情會降臨我身上？我感覺我好像成為這個世上的罪人一樣…….」這樣的字句，真令我心疼。雖然結尾他寫到有位同學曾與他深談，他開始學會肯定自己。
那樣的文章，是與自己深刻的對話，是生命的謳歌。圖：劉秀鳳提供
這是2014年的事了，當時尚未有更廣大的人們站出來爭取同性權益，如今，我歡喜著台灣日益多元的社會，想起這十六的孩子，想我何等有幸，能讀到那樣的文章，那是與自己深刻的對話，那是生命的謳歌。
我總認為課堂上孩子寫下的一字一句，都必須認真看待。即便有時交上來的文章，令人搖頭嘆息，但更多的是動人的交會。有篇很樸拙的文章，我卻在讀完後，無法再專注閱讀其他文章……他失去了一隻狗狗。
「……妹妹過來跟我說牠已經走了，但我還是不相信。直到大家都睡了，我的眼淚就慢慢落下。那時的我，看著空白的天花板，與牠相處的影像慢慢的顯現在空白的天花板上，而我的眼淚也不停的嘩啦嘩啦的流下，就這樣，我漸漸的睡著了，而我們家的成員也就少了一位。
隔天，家裡的氣氛很沉重，但不久後，我們還是跟平常一樣了。」
他的作文到此結束，多麼真實的記述，這讓我想起另一位寫阿嬤過世的文章，語調平順，卻在結尾時，觸動我心。他說因為喪禮結束後，沒有儀式了，自然沒有人再放聲哭泣，更沒有人愁眉哀傷，他突然覺得很孤單，想念阿嬤而紅了眼眶時，只能忍住，只能在睡覺時躲在被窩裡偷偷流淚。
多年教學與閱卷的經驗，我越發相信並且珍惜，寫作，或說作文，即便是作業、考試，或參加比賽，許多孩子們就在看見題目，提筆的那當下，觸及生活裡的經驗或心情，就這麼傾訴出來。
有一篇國小小朋友的作文，文中提到他很膽小，覺得夜晚很恐怖。下一段轉而寫到：有次回家，聽到爸爸媽媽大聲吵架，吵著吵著，還喊出了離婚，氣氛很恐怖，他很害怕，不知該怎麼辦。幾天後，眼睜睜的看著爸媽辦好了離婚手續。結尾，他寫的是，爸爸媽媽離婚後，他覺得，很多事都不恐怖了。沒有什麼讓他害怕的了。
稚嫩的文字，流露的訊息，我想了好久。
書寫，是對自己生活的回應。圖：劉秀鳳提供
還有一篇來自於團隊講師的分享，很簡短，讀來卻撞擊到我的心，彷彿看見中學以前的自己。過早的負擔，缺少可以對談的人們，缺少可以以語言文字交流的環境，那樣孤孤單單、內心極其坎坷地長大。
「手上的花彷彿在顫抖，它是我一直渴望的『花樣年華』……
青少年時期的各種負面情緒，常被一句『青春期都會有的』草草帶過。既然都有過這些經歷，為什麼只有鮮少人願意正視？身為家中老大的我，無時無刻都在逼自己長大，希望能夠減輕長輩的負擔……
這份孤寂使我常與自己對話，不經意間在心中創造了一個空間。不管哭得泣不成聲時，或遇到挫折時，只要打開心裡的那一扇門，裡頭有個宇宙。……」
我想年輕的孩子不必害怕踽踽獨行走過晦暗，只要有這樣寧靜的時光，聆聽自己的聲音，藉由書寫，找到更澄澈的力量。
我總喜歡跟中學生們說，讓閱讀和書寫成為一種陪伴。我們總是期待學生藉由寫作，看見自己，看見自己的生活，書寫自己的故事。我很珍惜，因為寫作教學，我們看見字句裡輕巧蕩漾的曖曖波光，聽見細節裡隱藏的生命搏跳。我很珍惜，這樣一次次展開的美麗交會。
作者：劉秀鳳
本文為作者授權文章，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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