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使用一款應用程式時,除了演算法推薦內容之外,使用者介面的呈現方式,同樣也會影響到我們如何接觸文化產品,以及接觸到哪些文化產品。在科技業界,「使用者介面設計」這門專業,通常都是歸屬在「使用者體驗」這個大標籤之下的。
所謂「使用者體驗」,指的是使用者在系統上瀏覽內容、搜尋內容,以及點擊內容時會經歷到的一系列細緻感受。時至今日,眾家網路平臺都很強調要盡可能提供被動式的使用者體驗—你不需要對系統瞭解得太多,你只要懂得操作送到你面前的選項就好。畢竟理論上,演算法對你的瞭解,比你對自己的瞭解還要多(儘管不可能真的如此)。
因此,如果我們總是依賴Netflix 首頁、IG的「發現」功能或TikTok的「為您推薦」來找到感興趣的事物,那麼我們替自己做決定的機會自然也就會愈來愈少;我們會愈來愈少決定要搜尋什麼內容、愈來愈少決定要追蹤哪些人物,也愈來愈少決定要收藏什麼樣的事物。在過去的年代裡,「收藏」這個動作是很重要的。我們往往透過收藏來形塑自己的個人品味。看著一件一件對自己來說意義非凡的藏品堆積起來,就像看著一座紀念碑巍然立起,也像看著一隻鳥從無到有建造出一座自己的巢。
數位平台看似應有盡有,不過是演算法創造出來的假象
然而,隨著演算法的推薦功能愈變愈強,使用者也變得愈來愈被動,許多人甚至已經不覺得有必要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收藏品,也不覺得有必要保存一些意義重大的東西。簡言之,我們拋下了把東西好好收藏起來的責任。在過去二十多年裡,無論是收藏電影DVD、黑膠唱片,還是收藏一整櫃的圖書,這類行為已經慢慢從一件必須之事,轉變成了一件奢侈之事。畢竟,當數位平臺一再宣稱他們能夠隨時提供我們想要的任何東西時,我們又有什麼必要費心去收藏它們呢?但問題是,將來這些數位平臺究竟還能營運多久,這是誰都無法保證的事。再說,數位平臺上的東西看似應有盡有,但實際上卻不過是演算法創造出來的假象。更何況當這些平臺的使用者介面變動的時候,經常都會令人大感困惑—而且這種事情發生的頻率還並不少。
2021年年末的某個早晨,當我打開筆電、開啟Spotify時,我瞬間就傻住了。在此之前,我已經很習慣只要在Spotify上按幾個鈕,就能找到我喜歡的音樂。當時我想要點播的,是一張1961年推出的爵士名盤,由樂手拉提夫(Yusef Lateef)所演奏的《東方之聲》(Eastern Sounds)專輯。在疫情期間,無數個在家工作的早晨,我都會播放這張專輯,以此作為開始工作的儀式。潔絲每每聽到開場的那幾個反覆出現又有點不協調的音,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然而那天早上,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這張專輯。從前,Spotify 都會把我按過「愛心」的專輯記錄下來,固定展示在某個頁面上;這相當於是你在Spotify上「收藏」唱片的方式。我早已形成了一套肌肉記憶,不用思考就可以在應用程式裡找到這些專輯。但那天不只《東方之聲》不見了,所有我曾「收藏」過的專輯,統統都找不著了。它們被悄悄移動了位置,事前沒有人知會我一聲,也沒有給我選擇要或不要的機會。我就像是患上了失語症一般;也像是有人趁夜把客廳裡的家具大挪移了一番,而我卻還在用以前慣用的方式四處走動。
在那天早上改版了之後,在Spotify 招牌的暗綠色介面裡,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標籤,上面寫著「你的音樂庫」。這幾個字似乎在暗示:你要找的歌都在這裡。但這個標籤一點下去,卻跳出了一個陌生的視窗,裡面都是一堆我沒看過的自動生成歌單。在「你的音樂庫」底下還有另一個標籤,點下去就出現了一堆我根本沒在Spotify 上收聽過的podcast。我徹底被搞暈了。
「擁有」是人和物件之間最親密的一種關係
當所有形式的文化產品都轉戰串流時,你很容易會誤以為所有內容都安然放置在雲端上,只要手指頭點幾下就有。同時我們也很容易會忘記:我們其實可以把文化產品用實體的形式收藏起來,然後安排一段私密的時間,不受演算法干擾地好好和它們相處。我們可以在書架上囤積藏書,在客廳的牆上掛起藝術品,也可以在角落堆起一落又一落的黑膠唱片。當我們想要來點什麼時,我們就去把它找出來便是。我們可以藉由書背上的書名找出一本書,然後藉由唱片封面找出想聽的專輯。
在經歷了Spotify強制性的介面改版之後,我開始意識到我們使用和儲藏文化產品的方式,都會對我們的消費模式產生影響。其實,不只Spotify曾經換過介面,當初推特剛開始採用演算法系統時,也曾在介面上新增了一個「為您推薦」的頁面,造成了很多人的困擾。IG上「發布相片」的按鈕位置,也曾經莫名其妙地更動過。有一度,IG甚至還把那顆按鈕換成了「觀看短影片」的按鈕,按下去之後,就會出現一堆類似TikTok風格的短影片。
網路平臺的介面一變再變,但我卻渴望能有個固定、可靠的方式,讓我安穩地享受我喜歡的文化產品。解決之道並不遙遠:早期大家把文化產品買回家、自行收藏起來的那種方式,就足夠固定可靠。只不過當時沒有人想到這種固定可靠的方式,竟然有一天會煙消雲散。1931年,德國的文化批評家班雅明寫下了一篇名為〈揭開我的藏書〉(Unpacking My Library)的文章,描寫我們和實體的文化產品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關係。
在文章裡,班雅明講述了他從一只舊箱子裡取出藏書的經過。當時這只箱子已經有多年沒有打開過,上面滿覆塵土。班雅明把書取出後,便隨意將它們攤放在地上,準備將它們重新歸架。班雅明如此形容那些書:它們「還未上架,因此還沒沾染上由於歸類嚴整所帶來的稍嫌無趣之感」。對班雅明來說,光是藏有這些書,便足以使他成為一名讀者、一名作者,以及一個人;即使他並未讀完他全部的藏書,亦無害於此。在班雅明的書架裡,一本本書籍站立其上,昂然挺立地象徵著班雅明渴望獲取的知識,同時也光彩燦然地記錄著他曾經走訪過的城市。收集書本,是班雅明和這個世界互動的方式,也是他創建自己一套世界觀的方法(這樣的一套世界觀,在班雅明的文化批評中有更進一步的發揮)。
班雅明的藏書,是座屬於他的紀念碑。其實我們每個人也都一樣:我們都能夠用自己喜歡或認同的事物,來形塑我們個人的品味,並藉以建造出我們個人的紀念碑。「收藏」這個行動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讓我們可以永久保有一些東西;除非我們主動拋棄,否則誰也不能奪走我們的藏品。班雅明寫道:「『擁有』是人和物件之間最親密的一種關係。並不是說物件藉此在人的身上活了起來,而是相反:人藉此在物件當中活了起來。」我們往往可以透過身邊的物件照見出自我,甚至重新發現未知的自我。然而,假使班雅明的書架和藏書每隔個幾個月就要大搬家一次的話,那麼班雅明所描述的這種人和物件之間的共生關係(或者說是「共同演化」的關係),是絕對無法存在的。像Spotify 那樣時不時就把使用者介面和演算法機制大改造一番的做法,在我看來完全摧毀了我賴以形構自我的藝文收藏。
扁平時代裡,雲端文化藏品不全然屬於自己
在扁平時代裡,我們的文化藏品,不再全然屬於我們自己。在雲端空間裡的藏書和唱片,總是隨時都在改變位置,一會兒將某些作品推向前頭,一會兒又將另一些作品藏到了後頭。這使我想起魔術師常玩的那種把戲:拿出一副撲克牌,請你隨意挑一張;但不管你怎麼選,都是選中魔術師設計好的那張牌。我們被剝奪了主導權之後,我們和摯愛的文化產品之間的連結也就不斷地被削弱。
通常,我們不會單獨去欣賞「書架」這種東西,因為我們總是把注意力放在書架上的書;但其實,書架是種很偉大的發明,能夠幫助我們將書籍和唱片一一展示出來。透過書架,你可以用一種相對比較自主的方式挑選自己想要看的書和想要聽的唱片。透過書架,收藏者也可以完全自主地決定要如何展示他們的藏品。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依照作者的名字來排列書本,也可以依照書的內容主題來排列,甚至可以依照書封的顏色來排列。而且一旦放妥之後,它們都不會自己挪動位置。
然而,數位平臺的收藏介面就不是如此了。那些科技公司一旦心血來潮、決定要優先呈現某些東西,你的使用介面就會瞬間面目全非。例如,一旦Spotify 認定podcast 能夠帶來更多的收益,他們隔天或許就會突然把podcast 放到最顯眼的位置。歸根結柢,使用者介面是依據企業的商業策略而設置的。這些企業通常都會優先呈現自家推出的商品,再不然就是會頻繁更動原有的介面,誘導使用者點開最新推出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