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一句「辛苦了」恐同時得罪日韓兩國人？

說來有趣，我們時常掛在嘴上的「文化差異」，其實不僅僅體現在人們的行為舉動或思考模式，我想更為貼近日常的，應該是每個人的生活「對話」；換句話說，文化現象最常見於語言的運用。

講起來似乎有點抽象，讓我們舉個例子。我們臺灣人習慣對他人說的「辛苦了！」一詞，在日韓兩地呈現不同的風貌，因為來到這兩個國家，想跟人家說聲「辛苦了」之前，還得斟酌彼此身份地位、衡量年紀大小。

千萬別對日本主管這樣說

先來看看日本狀況，在日本學校或公司下班時，同事彼此之間也會互道「辛苦了」。但日文內的「辛苦」，至少有兩種說法，寫成漢字為「疲（勞）」和「苦勞」。而前者「疲」多用於對平輩同事，比如公司下班時，有同事說「我先走一步了」，此時辦公室內繼續加班的人就會對他說：「（您）疲（勞）了」；反之，「勞苦」一詞則是用在上司對下屬之間。

有些人說，日本人之所以區分出此兩個用語，乃出自於日本人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苦（勞）」多用來指體力勞動者，「疲」則是用於腦力勞動者，所以上級長官對奔波的下屬，說聲「苦勞」沒有太大問題。但據傳在日本公司培訓新人時有一條規訓明言，下屬若對上司說「苦勞」是件極為失禮之事，當然，下屬對社長級以上的長官說聲「疲（勞）」，也是不恰當的。下屬若要表達出如同臺灣人同理之心、慰問之情的「辛苦了」，只需要回應上司「奪磨」（どうも；此語用處極廣，包含了簡單的致謝、道歉等意）就足夠了。

究其原因，在日本下級是沒有資格評判上司疲不疲勞、苦不苦勞的，而上司長官對下屬說聲「苦勞」，也非真的表達「你真辛苦啊」，反倒是要鼓勵對方「要好好加油」，抑或「做得很好」之意。此弦外之音只能「心傳」（註一），大大迥異於親切臺灣人時常掛在嘴巴上，不分輩份問候他人的「辛苦了」之意。

日常用語背後的深意

但撇開學校、公司，這些具有嚴格上下職位等級、權力關係之分的場域，我的旅日好友故周俊宇博士也曾提到，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把「您辛苦了」掛在嘴上，像是客運業司機，開到終點站時，多會親切地對著搭車已久的乘客說聲「您辛苦了」。明明開遠程車的人是眼前的司機，為何要跟搭車時，可能一入座便倒頭就睡的乘客說「您辛苦了」呢？私想，日文「辛苦了」這一詞，恐怕意思除了寓含上下身份之分外，其含意遠比我們臺灣人想像的更為豐富些，它還可能寓含某人展現某種技藝（諸如開車）時，自赧技術不好，讓對方「辛苦」了。

韓國也有類似用法

而相較日文，我較熟悉的韓文也有上述狀況。韓文表達疲勞，也同樣有「疲勞」（피곤하다，漢字「疲困」；抑或힘들다）、「辛苦」（고생하다，漢字「苦生」；抑或수고하다，漢字「愁苦」）二詞。若再細微點區分，前者偏向肉體上的疲勞，諸如人們跑完一場馬拉松、登完山後，都可聽到韓國人說聲「累死我了」（피곤해）。而後者為心靈上的壓力，諸如人們因期末考考試，導致連夜睡不好，或因外在壓力下，也可能出現「累死我了、壓得我喘不過氣」（고생했어요）的狀況，這些都是韓國人用來表達「辛苦」的詞彙。

那麼如果是在職場和學校，如何適當地使用「辛苦了」一語呢？若是台灣人連續聽完 3 小時的課，或開了大半天的會議，可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老師真的辛苦了！」、「老闆真是太累了！」，但我們臺灣人在對韓國人使用時，得特別注意，因為韓國當地「辛苦」用語，也是屬於上位者（諸如老師、老闆等，社會地位、年紀年長於自身者）對下屬所用之語。若用韓語句子來說的話，分別有「수고하셨어요.」與「고생하셨어요.」等兩種基本敬語形式。

記得當年留學韓國時，每到鐘響下課，老師總會對著收拾書本、離開研究室的同學說聲「辛苦了」（고생했어요.）。身為外國學生的我總覺得奇怪，明明三堂課都是老師主講，辛苦的應該是老師，而非學生才對。日子久了，才知道韓語的「你真辛苦了」，只能用在長輩對晚輩的關係上，萬一突然有晚輩對長輩說「你真辛苦了」，反倒是有調侃意味，又或者帶有自認「上位者」的意思。因此，藉由語言中「誰辛苦了」，也可看到雙方地位之差別。

這樣的情況不僅僅發生在我熟悉的校園內，也發生在我去學校外頭剪頭髮的時刻。明明顧客慵懶地坐在美容室鬆軟的椅子上，吹著涼爽的冷氣，可能還邊喝著店內招待的咖啡、茶水，邊享受著髮廊實習生按摩肩頸、設計師的美髮服務；然而，剪髮結束後，耳尖的朋友都可以聽到，設計師禮貌地對顧客說聲「你辛苦了！」

這樣的對話聽在臺灣人耳中，初聽也許覺得格格不入，明明近一個多小時的剪髮時間，顧客什麼事情都沒做，就坐在那邊，等著理髮師幫我們剪好頭髮，到底有何辛苦？但是想一想，這樣的狀況也如同前述，能說「辛苦了」多是屬於具有某專業者（比如傳授知識的老師、擁有理髮技藝之人）的謙虛之語，臺灣人聽到了，也別覺得太過訝異啊。

無論作為學生或顧客，面對在上位者自謙「您辛苦了」，只要微笑地說聲「謝謝」（감사합니다）回禮即可。

學語言，比字正腔圓更重要的事

對於善良、愛慰勞他人的臺灣人而言，「辛苦了」這一詞在日韓兩國，意思可是大不同，可能會讓我們無心鬧出國際笑話、陷入失禮窘境呢。因此，我在大學講堂上教授韓語時，也時常向我可愛的學生分享這類文化差異，並提醒他們：學習語言不應該像教科書一般，只是硬邦邦地翻譯、對應中文詞語的意思；而是得看到異地語言的文化脈絡、思維模式（註二），才能說出不失禮的用詞。而這樣的觀念，遠比發著字正腔圓的音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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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請參閱馬路，《馬話日本》（北京：東方出版社，2017 年），頁 295-296。

註二：更多語言脈絡說明，請參閱陳慶德，《韓語超短句》（統一出版社，201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