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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鏡相人間】愛在星期天 菲律賓移工黛西的勞動與愛情

鏡週刊

發布於 2018年05月29日10:59 • 鏡週刊

**26歲那年,黛西留下丈夫和2個孩子在馬尼拉,展開在苗栗、高雄、杜拜、台北漂泊的生活,和同在異鄉的女工交往,也有了愛情的依靠。但2個女同志往返於工廠和宿舍的戀情,最終破碎了,數年後,她和舊愛在杜拜重逢,一切恍如隔世。如今黛西回到台灣,也有了新的戀情。

星期天是黛西每週僅有的休假,也是2人難得相聚的機會。這一天,黛西帶領我們來到中山北路的「小馬尼拉」,到教堂望彌撒,去商場聚餐和購物,也前往閃爍的舞池,瞥見一場僅存在於此時此刻、星期天限定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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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是菲律賓移工黛西一週僅有一天的假日,她這天7點就起床,先來台北聖多福教堂望彌撒。這是她從小到大的習慣,因為伯公是神職人員,全家人篤信天主教,早起不以為苦。

聖多福教堂迎接絡繹不絕的移工,彌撒各梯次以英語、菲律賓語(Tagalog)、越南語和中文進行。
聖多福教堂迎接絡繹不絕的移工,彌撒各梯次以英語、菲律賓語(Tagalog)、越南語和中文進行。

慘烈分手 打破母女沉默

因宗教信仰的緣故,黛西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女生,卻不敢出櫃。直到2006年,35歲的她跟交往6年的女友伊蓮(化名)分手,「我打電話給媽媽都在哭,只說出那個女生的名字,就講不出話來。」2人交往3年時,黛西曾帶伊蓮回馬尼拉,說是最要好的朋友。「那時媽媽有點知道了,只是一直保持沉默。」

黛西母親在女兒還小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個孩子不一樣,黛西讀高中時也有過一個女友,「但我23歲結婚,生了2個孩子,媽媽覺得自己可能誤會了。」這場慘烈的分手打破母女沉默的平衡,意外讓黛西獲得母親的支持,「她說我是她女兒,不管做什麼她都會支持我。」掩不住白髮的黛西,說起幾年前過世的母親,微微皺眉,眼神失了焦。

上午10點,黛西結束望彌撒,走到德惠街的國際勞工協會(TIWA)辦公室廚房煮午餐。長期以來《勞基法》排除看護工、漁工,這群人的休假與工資保障不足,黛西積極捍衛移工參與公投的權益。但這天辦公室就像是她在假日的家,沙發、樓梯上擠滿開心放假的移工。她是大廚,站在抽油煙機底下,指揮幫手洗菜切薑。也有其他移工去餐廳買小吃,大家聚餐分著吃。有人抱怨怎麼沒肉,黛西說沒錢啊。TIWA專員陳容柔說,黛西有一次把她全部的錢都寄回去了,身上只剩100元。為了孩子,黛西只能咬牙苦撐。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辦公室像是一個大客廳。到了中午,黛西煮好飯菜就放桌上,大家一起吃,下午上課時,移工再拿出紙筆來上中文課。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辦公室像是一個大客廳。到了中午,黛西煮好飯菜就放桌上,大家一起吃,下午上課時,移工再拿出紙筆來上中文課。

黛西今年47歲,身材厚實,穿著T恤和短褲一派輕鬆,不像其他年輕女孩,特地穿洋裝、化濃妝,盛裝迎接難得的假日。回顧她這半生,工作軌跡遍及苗栗、高雄、杜拜,然後到台北,先是廠工,現在是看護。

每天早上9點,她要準備好阿公阿嬤的早餐、給藥,做家事、做午餐,老人家午睡後,她才能出來採買日用品。做完晚餐,晚上8點,黛西戰戰兢兢替老人家洗澡,就怕老人家摔倒。老人看電視時,在菲律賓的家人也下班放學了,她便滑滑手機,彼此保持聯繫。老人家習慣1、2點才睡,半夜不時起床,黛西怕他們在廁所滑倒,總是特別警醒。阿嬤罹患失智症,分不清白天或晚上,以為自己該出門了,有幾次差點走失。

這樣平凡的一天,步步潛藏危機,黛西長期無法安睡到天明,臉上掛著明顯的黑眼圈。但黛西已是移工中最幸運的一群,僱主一家對她好,因此黛西才有穩定的休假受訪,跟我們說起她為何來到台灣。

中途輟學 離鄉打工養家

黛西從小在馬尼拉近郊Taguig成長,開車進首都大約半小時車程。身為老二,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會不會覺得爸媽重男輕女?她笑著說菲律賓人喜歡女兒勝過兒子,「因為毒品氾濫,養兒子比較麻煩。」

黛西在大學讀了2年(菲律賓學制與台灣不同,16歲可讀大學),18歲時,身為家中經濟支柱的父親生病倒下,她只好放下學業,前往電子工廠做女工。做了將近8年,工廠遷往另一個省分,她不想跟著遷移,每天通勤超過4小時。1997年,26歲的黛西,決定拿資遣費一搏,很快就到台灣的電子工廠報到。

1997年,黛西來到苗栗電子工廠,也有了交往的女朋友,每天往返於工廠和宿舍,日子過得很單純。(黛西提供)
1997年,黛西來到苗栗電子工廠,也有了交往的女朋友,每天往返於工廠和宿舍,日子過得很單純。(黛西提供)

她留下2個孩子在菲律賓,隻身來到苗栗,後來轉往高雄,也在工廠交了女朋友伊蓮,她跟伊蓮在宿舍有說有笑,日夜輪3班,放假也沒地方去,每天過著往返宿舍與工廠的生活,前10個月工資都拿來償還仲介費。下班後她為2個女兒串珠做手環、項鍊,偶爾打排球,她說,當時工廠不允許移工有手機,所以必須排隊講公共電話。有時和朋友在宿舍小賭,但她後來知道親戚在賭場輸光了房子和車子,再也不賭了。

剛到苗栗時,她就知道中文很重要,也因為學了中文,她至少能知道,早點來到台灣的同事,竟當著黛西面前跟台灣人說她很笨,而且又胖又慢。那個同事不知道,黛西早就默默學會了聽,也看清楚眼前是怎樣的人。今年5月,TIWA開辦中文課,黛西馬上報名。這天,她跟著幾名放假的移工、庇護中心的移工,一起推出白板,剛才的廚房助手變成中文老師,大家用非母語的英文來學中文,「老師說⋯」坐下、站立、轉圈,這個遊戲與其說是學中文,不如說考反應,黛西總是看著身旁同學做什麼,才跟著動作。問她最常講最會講的中文是什麼?她說:「小心。」不管是對阿公、對阿嬤、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這句話都實用。

咬牙存錢 渴望風光歸國

以聖多福教堂為中心,中山北路3段、晴光市場、金萬萬大樓週遭有許多商家,招牌寫著菲律賓語(Tagalog),像是小吃、換匯、美髮店、雜貨、金飾,黛西說,就像到了馬尼拉。過去她住在Taguig,有空時便進馬尼拉市區逛逛,現在她星期天放假的時候,一樣會去台北的「小馬尼拉」吃飯或購物。

中山北路3段有許多商家販賣東南亞進口食品、日用品,人潮高峰期是週日上午11點之後到下午2點,傍晚以後移工陸續離開,回到工作的地方。
中山北路3段有許多商家販賣東南亞進口食品、日用品,人潮高峰期是週日上午11點之後到下午2點,傍晚以後移工陸續離開,回到工作的地方。

傍晚5點多,黛西帶我們來到金萬萬大樓,這是回字型結構的2層樓商場,星期天中午時,菲律賓小吃店外全都要排隊,因為假期短促,客人在等,午餐非得匆促。黛西也在這裡剪頭髮,否則到了外面美髮店,想跟設計師溝通,但誰聽得懂她說的話?手扶梯旁有家銀樓,樣式沒什麼特別,但可以分期付款,這對移工來說很重要。黛西1997年初次來台,買了8千元的黃金手鍊,現在增值不少。黛西把這當投資,也強迫自己別亂買東西。

跨國快遞也一樣,讓你買紙箱帶回住處,慢慢裝滿要送給親友的禮物,鞋子、玩具、衣服或食品,彷彿自己在他們的生命中沒有缺席。每年到了耶誕節,黛西都想回家,但沒錢怎麼回去,只能咬牙繼續存,回去的時候總要風風光光,替每個人準備禮物,「就像你們要發紅包。」耶誕節年年都有,沒回去就罷了,黛西遺憾的是,女兒小學畢業時成績優異,想當場對母親致詞感謝,但她那時工廠要加班趕貨,只能錯過這場畢業典禮。

黛西平常到金萬萬商場2樓來剪髮,雖然她已經3個月沒剪頭髮,這天也只是帶我們路過拍照,設計師仍熱情招呼她坐下。
黛西平常到金萬萬商場2樓來剪髮,雖然她已經3個月沒剪頭髮,這天也只是帶我們路過拍照,設計師仍熱情招呼她坐下。

閒逛時,黛西在牛仔褲店巧遇10多年前在苗栗的同事。看來她們不管換到什麼地方工作,想回家的時候,就會來到小馬尼拉。離開服飾店,黛西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標準的牛仔褲她穿不下,她的牛仔短褲是到別的大尺碼店買的。

2度背叛 不再忍耐離開

金萬萬星期天的繁華如曇花一現,等移工散去,平日的金萬萬大樓又成了一座空城。雜貨店老闆莊銘亮說,其實移工來買東西,多半寄回家,不是在台灣享受。店內最受歡迎商品的是布簾,讓移工在宿舍隔出屬於自己的空間。為什麼要買布?可能是因為拉起這塊布,才能隔開粗糙的現實,創造愛的宇宙。

金萬萬商場2樓的菲律賓小吃店,販賣鹹綠豆湯、鴨仔蛋、潤餅等菲律賓食物,是少數平日也有開的商店。
金萬萬商場2樓的菲律賓小吃店,販賣鹹綠豆湯、鴨仔蛋、潤餅等菲律賓食物,是少數平日也有開的商店。

2003年,黛西32歲,她跟女友伊蓮在工廠認識3年了,這段感情跟工作一樣穩定,因此她3年合約期滿,存夠了錢,決定帶伊蓮回老家一趟,介紹說是「最要好的朋友」。黛西的丈夫早知道她有女朋友,當場火冒三丈,用難聽的字眼罵她們。黛西叫他走開,不想聽他說話,不久後,黛西回台灣工作,雙方冷戰了好幾年。

黛西跟伊蓮繼續交往3年,但黛西發現伊蓮再度背叛她,她原諒過伊蓮,但第二次她忍無可忍,離開伊蓮,便在合約期滿時離開工廠,回到菲律賓老家,也陪伴子宮頸癌的母親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37歲那年,黛西記得丈夫在耶誕節的時候,對她說耶誕節快樂,黛西苦笑,「或許是因為他知道我分手了,所以他不氣了。」黛西也對丈夫說:「我以前沒跟你說,我在菲律賓有過女朋友,這不是壞事,只是我生活的方式,你也可以跟別人交往。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我說話,或許他也希望我們家不要破裂。」

黛西走進雜貨店,告訴我們這是她最愛吃的零食。牆上還有各國熱銷排行榜,並且定時更新。
黛西走進雜貨店,告訴我們這是她最愛吃的零食。牆上還有各國熱銷排行榜,並且定時更新。

各過各的 丈夫就像兄弟

其實她聽親戚說過,丈夫也有女友,當她向女兒求證,女兒只說現在沒有了。夫妻2人彼此不過問,對黛西來說,已是最好的結果。畢竟在菲律賓,離婚難如登天,她說:「如果我死了,丈夫可以拿到我的遺產。」問她丈夫是否還生氣?她答:「我不知道,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們也不年輕了。」又說:「現在我們像兄弟一樣,去年我回家,我們一起喝酒。」

2009年,黛西因簽證問題無法回台灣工作,便飛到杜拜,化妝、留長髮,去美容沙龍工作,徹底藏起女同志的身分。想不到隔年,她與交往6年、也是傷她最深的伊蓮在杜拜重逢,「我忽然覺得,分手是好久以前的事,應該要往前走,現在我們還是朋友。」2人偶爾傳傳訊息,提醒對方記得吃飯。

後來,黛西透過社群媒體認識現任女友蘿拉(化名),2人相差十多歲,還是選擇在一起。黛西4年前透過直聘,來台北做看護工。半年後,蘿拉也千里迢迢來台灣,但蘿拉不知道,高雄距離台北很遠,搭高鐵來回就要花去近3千元,為了節省交通費和時間,2人只能約在台中,2、3個月才能見一次面。

初次訪問的隔週是母親節,一群人約好要去郊遊,問黛西要不要帶蘿拉一起來?她說問問看,然後回覆我們蘿拉拒絕了。或許是蘿拉害怕在媒體曝光,就連網路訊息、信件來往也一併拒絕。黛西連連抱歉,情感維繫像是不定時炸彈,連續幾個週日,黛西都跟我們在TIWA碰面,我們卻從沒見過遠在高雄的蘿拉。

母親節這天,TIWA帶移工去坪頂步道,黛西(右2)說她來了台灣,才開始喜歡爬山。
母親節這天,TIWA帶移工去坪頂步道,黛西(右2)說她來了台灣,才開始喜歡爬山。

「她住很遠,我擔心她也會出軌。如果我起床傳早安給她,半個小時沒回,我就會打電話給她,有時候她沒回,有時候我沒回,我們就吵架。」過去受的傷,讓黛西容易疑神疑鬼,像是為了安定心情,她拿出自己的手機給我們看,桌面是和蘿拉的合照,笑說這張照片放上FB得到400個讚,連先生也是按讚的其中之一。

黛西(左)與女友(右)的合照多半默默存在她手機,極少放在社群軟體,沒想到這張一放上去,竟獲得眾多親友好評。(黛西提供)
黛西(左)與女友(右)的合照多半默默存在她手機,極少放在社群軟體,沒想到這張一放上去,竟獲得眾多親友好評。(黛西提供)

訪談進入尾聲,天色漸暗。辦公室這個移工們暫時的家,終究也要拉下鐵門下班。沒有門禁的黛西,不必急著收假,她領著我們走進小巷,說她晚上通常去卡拉OK、酒吧或舞廳。黛西不跳舞,但她也不想太早回家面對工作,不如把握假期的尾聲,跟朋友在一起。付了100元入場費,我們便在燈光閃爍的舞池桌邊,喝罐啤酒,餓了再去吧台後方拿些雞翅和零食。

場內年輕男孩牽著女孩,年紀大的多半坐在場邊,現場幾乎沒有台灣人,甚至也沒有聽見英文。戴草帽的台灣阿伯用簡單的英文請客,菲律賓女孩們笑得很開心,放下包包,喝了幾口啤酒後,就像飛出籠子的鳥兒,衝進舞池。阿伯說,這裡很好,下午就開了,不然其他PUB太晚開,他這個年紀沒辦法太晚睡,而且這家又便宜,100元就可以在這裡待一天。

難得相聚 戀人優游購物

不久前,黛西終於與蘿拉相聚,蘿拉前一天晚上就來台北,她們在小馬尼拉找了間旅館,朋友說那家太貴了,介紹她們另一家藏在2樓公寓的小旅館。那天晚上,黛西終於不用注意阿公阿嬤的腳步,但她也沒睡好,因為旅館沒有自己的房間乾淨,她反而睡不著。

隔天,2人一起去了教堂,再去金萬萬購物,買了肥皂、零食和日常生活用品,最後來到這家舞廳。終於讓她等到有舞伴的這天,黛西總算能上場了吧?黛西說:「我不跳舞,我只看她跳舞。」

舞廳外只有3、5個人,一開門,卻是洶湧人潮。場內大多是菲律賓人,也有不少華僑。來玩的人若餓了,就到場邊吃點東西,再回到舞池熱舞。
舞廳外只有3、5個人,一開門,卻是洶湧人潮。場內大多是菲律賓人,也有不少華僑。來玩的人若餓了,就到場邊吃點東西,再回到舞池熱舞。

如今2人遠地相戀,即時通訊也有失聯的時候,因此黛西獨自在台北的星期天,就算不想跳舞,也會走進舞廳,那樣或許能在燈光變換之時,有那麼一瞬間,會見到她想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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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2

  • MA
    加油!yes!!!
    2018年06月01日05:51
  • IRIS
    很棒的專題,謝謝! 好奇舞廳不知道在哪^_^
    2018年06月01日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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