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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鏡相人間】革命的女人 艾琳達與曾心儀回看美麗島

鏡週刊

更新於 2019年12月23日11:22 • 發布於 2019年12月24日10:28 • 鏡週刊

**「美麗島事件」40週年了,報章媒體熱鬧地紀念這個台灣民主運動的里程碑,然而戒嚴時期的黨外運動,女人總是站在抗爭第一線,歷史卻往往只記得站在後頭的男人。

作家曾心儀和學者艾琳達,在極權統治與父權社會的壓迫下,雙雙跳脫傳統家庭,讓自己捲入歷史的漩渦。社會氛圍越是壓抑,情感流動越是激烈,她們嘗到革命的激情,卻也犧牲了自己的愛情與家庭。

當革命浪潮退去,有人享盡掌聲鎂光燈,有人在暗處舔舐傷痕,選擇這條孤獨而艱難的道路,女人們始終沒有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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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也是「美麗島事件」40週年的日子。這天,71歲的作家曾心儀,在景美人權紀念園區(當年關押、審判美麗島政治犯的警總看守所),仰望高牆上的鐵絲網,天氣是陰,周遭很安靜,她的左眼因用眼過度產生病變而貼著眼罩,眼淚從右眼滑落。70歲的「施明德前妻」艾琳達,拄著拐杖蹣跚走在斑駁水泥地,張望當年囚禁革命同志的空間,沉默無語。

美麗島事件40週年這天,洗盡戒嚴時期的驚懼與哀傷,曾心儀(左)和艾琳達(右)不約而同穿上大花外套赴約。2位革命戰友當年沒能講開的話,在此間談笑釋疑。
美麗島事件40週年這天,洗盡戒嚴時期的驚懼與哀傷,曾心儀(左)和艾琳達(右)不約而同穿上大花外套赴約。2位革命戰友當年沒能講開的話,在此間談笑釋疑。

那麼多(受難者)家屬需要幫忙,需要展開救援,我不死就可以多做一點事。

在這布滿歷史傷痕的肅穆場所,2個女人相見,有話不完的當年事。「妳被抓到後,她們(政治犯太太們)就通知我,幾個女生去妳家整理妳的衣服行李。」曾心儀說。「哇!我不知道妳也有去。」「警察罵我們動作慢,我就罵他為什麼不把琳達放回來,讓她自己整理?他就把我抓到大安分局,說我妨礙公務辱罵警察。」「對!她很會罵警察的。」艾琳達轉過頭來,向我們補充說明。

大逮捕隔天,曾心儀(前排右2)、艾琳達(前排右3)與政治受難者家屬在警總景美看守所外合影。
大逮捕隔天,曾心儀(前排右2)、艾琳達(前排右3)與政治受難者家屬在警總景美看守所外合影。

40年前,台灣還處在戒嚴年代,訴求民主自由的黨外人士,以《美麗島雜誌》為名義,發行刊物並組織演講遊行,要求獨裁的國民黨終結黨禁和戒嚴。國際人權日這天,《美麗島雜誌》在高雄舉辦和平遊行,天色已黑,約十萬民眾聚集街頭,曾心儀、艾琳達和陳菊等女性走在遊行隊伍第一排。黨外女人總是站在遊行第一線,緩和與警方的衝突,歷史卻往往只記得站在後頭的男人。忽然一輛大型鎮暴車冒出白煙,催淚瓦斯點燃現場的恐怖氣氛,廣大群眾四處逃竄,鎮暴部隊強制驅離人民,爆發衝突。3天後,政府當局以「涉嫌叛亂」對黨外人士進行「大逮捕」。

曾心儀(前左2)回憶美麗島事件當晚,「大家忙著掛布條、舉火把,火把一點起來,現場就熱起來。」(曾心儀提供)
曾心儀(前左2)回憶美麗島事件當晚,「大家忙著掛布條、舉火把,火把一點起來,現場就熱起來。」(曾心儀提供)

「大逮捕那天,我都不想活了。」曾心儀回憶:「我突然閃過念頭,那麼多(受難者)家屬需要幫忙,需要展開救援,我不死就可以多做一點事,就打消念頭。」年底,她被警總帶走。警方反覆問:「妳為什麼要參加黨外?」她以為自己將一去不返,沒想到歷經14小時的疲勞偵訊後,警方說她2位弟弟來作保,把她釋放。多年後她才知道,2位弟弟完全不知情,警方謊稱弟弟來作保,是要用親情威脅她,驚懼的記憶讓她紅了眼眶。

紫色是女權,也是悲傷,美麗島這個月我都會穿這套出席。

艾琳達插話:「曾心儀回憶時還會流淚,是因為多年來她不是公眾人物。一般政治犯或受難家屬的恐懼感,可能過50年,還會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但公眾人物被訪問很多次,磨出來(的情緒)都已經淡掉了。」她像為自己的冷靜作出解釋。她們的互動模式總是如此,一個抒情憶往,一個理性分析。

施明德前妻的身分讓艾琳達成為公眾人物,美國人的身分則保護了她和施明德。大逮捕隔天下午,她和外國記者約在台北希爾頓飯店時,被闖入的特務抓走,隔天遣返回美國。她拎著黨外女同志為她整理的行李,去東京見史明,飛香港見媒體,之後才回到美國和媽媽納莉(Nellie Emma Gephardt)巡迴12座城市受訪,2月到美國國會開聽證會。「本來(美麗島事件)隔年2月要開庭,但因美方壓力,一直延後,最後答應公開審判。」說起驚心動魄的往事,她不帶情緒,冷靜向我們解說她一身繡有大花的紫色套裝,「紫色是女權,也是悲傷,美麗島這個月我都會穿這套出席。」

在極權統治與父權社會的壓迫下,曾心儀和艾琳達同時跳進了歷史的漩渦。歷史研究學者黃惠君說:「當年女性參加黨外運動,是要付出生命去衝撞的,威權的迫害性太強,更顯這些女性的難得,她們不知不覺中為台灣女性走出一條路。」

爸爸立下法條,不准我媽來看我們,從那時,我就非常痛很法律。

警察的質問猶言在耳:「妳為什麼要參加黨外?」這些女人為何要選擇一條艱難的道路?

曾心儀的父親是隨國民黨撤退來台的空軍上尉,母親來自台南貧苦農家,她在台北公館附近的眷村長大,家中6個小孩,雖被視為外省家庭,卻沒受到政府良好的照顧,「我家是用竹子夾泥土、稻草蓋的,周圍是黃土地,瑠公圳流過,我們過得非常窮苦,幾乎舉債度日,領糧票,穿木板鞋,上百戶人家只有2間公廁,裡面都是蛆。每天早上不分男女,都在門口的水溝大小便。」

採訪曾心儀的1個多月前, 她的左眼因視周邊神經損傷送入急診, 她稱是為了 香港反修例抗爭和台灣總統大選而憂心, 用眼過度所致。
採訪曾心儀的1個多月前, 她的左眼因視周邊神經損傷送入急診, 她稱是為了 香港反修例抗爭和台灣總統大選而憂心, 用眼過度所致。

有次,她去一個童年玩伴家玩,發現高官的家就像皇宮城堡,她第一次看到冰箱,也看到了貧富差距。她漸漸發現,政府在眷村內宣傳克難生活、反攻大陸,眷村外卻不知不覺繁榮起來,變成黃金地段,「我開始不信任國家,反政府。」高中時父母因父親的花心而離異,當年的婦女缺乏經濟能力、也沒地位,像被掃地出門,「爸爸立下法條,不准我媽來看我們,從那時,我就非常痛很法律。」

愛寫小說的文藝少女,因為家裡窮,半工半讀完成高中學業,進了升大學補習班後,卻和補習班老師戀愛,20歲時結婚,生下1子1女。夫家是上校家庭,生活優渥,她寫小說《忠實者》,諷刺她親眼所見,軍中如何配票,封殺反政府人士。忠黨愛國的先生看到後,立刻摔在地上,意識形態的衝突,結束了7年婚姻,「我婆婆說她幫我帶孩子,等孩子上大學,再讓我們見面。」她自認是好母親,只是當時,她對社會的關愛已經遠大於家庭了。

我不想當家庭主婦⋯我看到社會的矛盾,我想看到另一個世界。

27歲離婚後,她白天在《民眾日報》當記者,晚上在文化大學大傳系讀書,同時主動到提倡社會主義的左派藝文雜誌《夏潮》當義工。1978年《夏潮》成員陳鼓應、王拓等人參選國代,她參加助選團製作文宣,開啟她黨外抗爭的第一步。

相較於曾心儀從社會底層出發,透過藝文創作挖掘社會問題,再走到黨外抗爭。擁有紐約州立賓漢頓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的艾琳達,則是放棄了美國優渥的生活條件,採取知識分子的角度,來到異鄉實踐理想。

美國出生的艾琳達,14歲那年跟經商的父親來台灣,以台北美國學校第1名成績畢業,她觀察到本省人與外省人懸殊的階級差異。19歲和台灣人George相戀,因父親反對,2人私奔回到美國。她結婚生子,讀書工作,生活日趨穩定。她卻開始埋怨:「在這環境下,我一定會變家庭主婦,但我不想當家庭主婦,不想住美國大房子、過享受的生活,我看到社會的矛盾,我想看到另一個世界。」她申請到史丹佛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想回第三世界實踐書本上的理論。

獨居的艾琳達總是很忙碌,有13隻貓的陪伴,光是煮魚餵貓就占去她生活中許多時間。
獨居的艾琳達總是很忙碌,有13隻貓的陪伴,光是煮魚餵貓就占去她生活中許多時間。

1975年夏天,胸懷壯志的研究生藉「女工研究」的機會回到台灣,認識了陳菊等黨外人士。隔年她在美國接到陳菊的信,希望她協助人權救援,「George不要我去,說要離婚,我說OK!」她語速放慢:「說來有點難過,接下來我的人生就失去基礎,沒安全感,有種跳下懸崖的感覺。兒子當時8歲,對他也是創傷,我不是個好母親。」

1979年3月,余登發案開庭當天,曾心儀(右)和陳菊(左)在軍法處大門外聚集關心。(翻攝自《反抗的意志:1977-1979美麗島民主運動影像史》)
1979年3月,余登發案開庭當天,曾心儀(右)和陳菊(左)在軍法處大門外聚集關心。(翻攝自《反抗的意志:1977-1979美麗島民主運動影像史》)

美麗島事件後,我受到很多打擊,最親密的戰友背叛我、傷害我、排擠我。

27歲離婚後,艾琳達來到台灣,更加投入黨外運動,負責人權工作和媒體聯繫,起初有點刺激冒險感,當她成為美國大使館黑名單後,她知道自己沒退路了。情治單位要把她驅逐出境,她決定找個結婚對象,留在台灣。1978年,有人介紹出獄不久的政治犯施明德。施明德坐過2次牢,1962年他被判圖謀軍事叛變入獄15年;美麗島事件爆發,1980年他又被判無期徒刑,10年後才出獄。第一次出獄後,施明德也想找外國女人結婚,尋求政治保障,「我看他又黑又瘦,沒那麼欣賞,他看我也又土又胖,但大家都沒得選,他見面就講政治理想,這最重要。」艾琳達沒想到,往後40年,她將被烙上了「施明德妻子」的標籤。

1978年,艾琳達(左)與施明德(右)舉行公開婚禮。(翻攝自《反抗的意志:1977-1979美麗島民主運動影像史》)
1978年,艾琳達(左)與施明德(右)舉行公開婚禮。(翻攝自《反抗的意志:1977-1979美麗島民主運動影像史》)

我們來到曾心儀獨居在永和巷弄的老公寓,簡陋窄小的客廳,除了兒女、親人的照片外,堆滿了舊雜誌和老照片,像個迷你的黨外史料檔案室,她說:「自從走上抗爭的路,我一直有坐牢的準備,能過最簡單的生活。如果有生命危險,我也能像為革命而死的人一樣撐過去,所以一直在鍛鍊身心意志。」願為革命犧牲的強悍女人,卻在父權社會下,犧牲掉自己的愛情。

「美麗島事件後,我受到很多打擊,最親密的戰友背叛我、傷害我、排擠我,他們把我鬥得很慘。我們相處親密,但要成為伴侶時,『我離過婚』就成了他們甩掉我的藉口,有人還對我拳打腳踢。」說著說著,她激動啜泣:「我被男的打的時候,還去跟女的哭訴,想自殺,沒想到女的就是背叛我的人。之後他們夫妻功名利祿,都是檯面上的政治人物。」我問是誰?她拒絕回答:「我不說,受傷的是我個人;我說出來,受傷的就是整個運動。我不希望對台灣來說,還有點微光的火會熄滅,我個人情感只好隱忍。」

曾心儀客廳的書櫃上,放有她、艾琳達和李昂的合照,3人都是提倡女性主義的革命戰友,曾心儀說她很珍惜這段「姐妹情」。(曾心儀提供)
曾心儀客廳的書櫃上,放有她、艾琳達和李昂的合照,3人都是提倡女性主義的革命戰友,曾心儀說她很珍惜這段「姐妹情」。(曾心儀提供)

我跟施明德結婚後,就變他的財產,連別人也把我當成他的財產。

這天在人權園區,艾琳達指著人權紀念碑上施明德的名字,他的碑名比其他人高,因他當時被判處最重的無期徒刑。艾琳達回憶,《美麗島雜誌》出刊時,上面列出所有協助社務的黨外人士姓名,施明德卻不把她名字列上,她說:「我跟施明德結婚後,就變他的財產,連別人也把我當成他的財產。」但眾所皆知,施明德不只艾琳達一個女人。

1990年,施明德歷經10年苦牢終於出獄,2人才又團聚,但施明德女友依舊不斷。1995年,艾琳達提出離婚協議,為這段貌合神離的革命婚姻劃下句點。她坦言:「我一直清楚我們是政治結合,但我個人感情也是受傷了。我以為一起經歷那麼多苦難,他會多尊重我的角色和犧牲。當然我犧牲不是為他,是為了整個民主運動,但我的媒體角色就是他太太。」

艾琳達節儉度日, 她稱看似成套的一身紫色套裝, 全是她在不同市場以便宜價格購入, 再穿搭而成的。
艾琳達節儉度日, 她稱看似成套的一身紫色套裝, 全是她在不同市場以便宜價格購入, 再穿搭而成的。

曾是施明德情婦的作家李昂認為:「當時的男女感情是一種很自然的依賴,因為那年代從事黨外運動,根據《刑法》100條,可以判唯一死刑。男人走的時候,不知道會被關多久,甚至被槍斃,誰都不知道下次再見是何時,因此女人會特別憐惜這些男人,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也因為社會氛圍的壓抑,情感流動更劇烈,其中錯綜複雜的權力關係,因為一致反抗國民黨的目標而難以被看清。」

黨外同志一時聚一時散,個人最深的羈絆還是家庭,與至親的生離,才是她們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傷痛。曾心儀不曾忘記她的子女,每年大學聯考放榜,她會仔細閱讀榜單,確認有沒有孩子的名字,期待卻連年落空。1989年父親病逝,她想找孩子回來參加喪禮,一查才發現,美麗島事件後,前夫因害怕被牽累,早已帶全家移民到美國了。

挫敗時會特別想家、想小孩,會想如果可以回去,我要趕快回去。

那年,她設法和美國的兒女相聚,沒想到之後大女兒完全斷絕與她的聯繫,她猜想女兒仍無法諒解她當初的決定,那次見面至今也30年了。「我很多年一個禮拜有好幾天,夢見回到原來的家,幫小孩洗澡,以為終於重逢了,我再也不離開。」她忍不住哭泣:「我這一路被欺負、挫敗時會特別想家、想小孩,會想如果可以回去,我要趕快回去,跟小孩親親抱抱,跟先生妥協一下。」

艾琳達的兒子同樣有個心結。3年前,曾為台灣人權貢獻許多心力的艾琳達母親納莉過世,艾琳達說:「喪禮上有人細數我媽為台灣做過的事,我兒子當場走出去,表示抗議。其實他跟我媽感情很好,但他無法諒解我把媽媽帶到民主運動現場,這是有生命危險的。」如今,他們大多靠臉書聯繫。

黨外的女人,犧牲了家庭,可成全了政治?李昂是這麼解釋的:「這些女人太自主了,就算沒參與政治,她們也會走上拋棄家庭的路;但政治的確給她們一條道路,讓她們可以衝出去。」

我們來到艾琳達獨居深坑山區的頂樓加蓋住處,鐵皮搭起的家中有13隻貓,書桌上有1台電視、3台電腦螢幕,其中1台總是鎖定激進的半島電視台新聞報導。家裡到處堆滿台灣史地書籍,她開口閉口都是國際局勢,她說:「我現在還是70年代反美帝、反越戰的心態,如果可以回到40年前,我會選擇當恐怖分子,因為社會改革是絕望的,什麼理想都會被出賣,誰當政都不會照原來的理想。」說話時,2隻巴掌大的幼貓在她身上磨蹭,她說自己恐怖,卻又顯得無盡溫柔。

曾心儀住家客廳擺放許多家人親友的照片,以及女兒的畫像,然而家人親友都已經不在身邊。
曾心儀住家客廳擺放許多家人親友的照片,以及女兒的畫像,然而家人親友都已經不在身邊。

這些年,曾心儀聲援太陽花、反課綱運動翻牆進教育部,為自殺的林冠華落淚,參加反迫遷聯盟…年輕人的黨外運動,她一個都沒錯過。外面是激烈的革命世界,家裡卻靜悄悄地。我想到那天走進她家時,她介紹著客廳親人的照片說:「每次回家就感覺他們都在家,很熱鬧。」

畫架上那幅她親手繪製的女兒畫像,始終沒有下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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