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2005年11月1日下午3時許，我正坐在工作台閱讀《貪婪》，當值鄧勝貴副隊長站在工廠另一端值班室門口喊叫我的名字。我放下書本，走去辦公室。管理科副科長戴敦仁告知我現在獲釋。沒有任何徵兆，非常突然和意外。我內心篤定要坐滿兩年監牢，今天剛好關押一年半整。
鄧副隊催我趕緊給朋友打電話，接我出獄，帶上便服和解教費。我被構陷入獄，還延期半年釋放。我當即表明，寧可不出獄，也不會交解教費。雙方僵持。儘管自由誘惑極其強大，但我獲釋應是無條件的。我從掛在胸前學員牌塑套裡拿出通訊錄紙條，撥打朋友張X手機，告知我獲釋，現在帶上我的便服來收教所，其它沒說。我打電話目的，出獄我要搞事，讓張對外發布我獲釋信息。我知道他會馬上發布我獲釋信息。構陷關押我容易，釋放我就要故意製造事端。
我按釋放流程上監樓收拾個人物品，要將儲物箱、被單、冬囚服交公，將指甲剪、小圓鏡、沐浴液、洗衣粉、水桶和晾衣架分送難友。抱著儲物箱等等物品下監樓回到工廠，又將十多本書籍分送幾個難友。新監區4個多月寫的日記，記錄在《西方哲學史》、莫言《豐乳肥臀》等書籍邊縫，藏在工廠倉庫文件櫃。晾衣架一元一個，囚犯在小賣部購買，個別難友獲釋時，不願將所有個人物品留在監獄，把晾衣架也會帶走。寧可帶出監所大門，丟進街頭垃圾桶，不願將受難記憶留存在自己使用過的熟悉的物品上，那彷彿身體的一部分仍留在高牆之內，長久被痛苦夢靨糾纏。
大多數囚犯想急速擺脫牢獄夢靨，不願面對曾經的不自由，而我恰恰相反——1989年首次入獄獲釋時，我跟大多數囚犯同樣，將從大學宿舍自帶的被褥和衣物全部焚燒成灰，全身從裡到外換上嶄新的行頭；在獄部辦理完出獄手續後，在商店裡即買一瓶啤酒，猛灌，嘔吐掉腸胃裡的所有囚食。試圖消滅掉監獄留存的所有食物痕跡。可事實上做不到，那是終生的傷痛。以後幾次坐牢，刻意攜帶所有物品和文字出獄。
難友們正在給出口的勞改產品塑料包裝袋穿繩、墊紙板，我隨手拿過幾個，走去工作台對面的倉庫取出《豐乳肥臀》等書籍，混裝在包裝袋裡，試圖蒙混帶出獄，然後返回值班室。今天獲釋大出意外，日記未能提前讓獲釋難友帶出。這也是深圳市公安局和收教所突然釋放我，讓我毫無準備的原因。
戴敦仁說，解教費是公安部的規定，每個人都要交，全國收教所都一樣。前幾日他約談我，讓我多多包涵他，今天立馬換作一副公事公辦的兇惡嘴臉。翻臉不認人，亂叫亂吠。我鐵心要跟他較真——他們執行的收教制度及法規，是惡制惡法，我不服，也不會合作。
戴敦仁和等副隊翻查兩個塑料袋裡的私人物品，沒有搜身。 《豐乳肥臀》、《西方哲學史》和《常常感動》幾本書果然被查出。鄧隊說《豐乳肥臀》是黃色書籍、哲學史是外國作品，不能帶走。十足的文盲加法盲。他翻看到我在這幾本書邊縫寫滿文字，故意藉口 「黃色書籍」「外國作品」扣押。他們懼怕的是我寫的文字，而非合法出版的這幾本書。雙方再次僵持。我厲聲說道：「 這是國家正規出版物，你沒權利胡亂裁決、扣押，我今天寧可不出獄，也要抗爭，隨便關吧！」我又向他們表明：「扣押獲釋囚犯私人物品，是違法之舉；執法犯法，罪加一等。」
鄧副隊眼睛一瞪，居然脫口說：「劉水，做人要講良心，為了你能減期，我們費了多大的事，你知道嗎？ 」我回擊道：「我本就沒違法犯罪，深圳公安局將我搆陷投獄，收教所就不該在我被送監那天接收我，當時我就向楊所長說明並做出抗爭，為什麼不聽我的訴求？將我非法關押一年半，現在居然表功給我減期，何況過半沒減期，延期關押半年，還讓我感恩你們，這在法理和情感上都講不通，豈有此理。」
說罷，我轉身走出值班室，回到工廠，跟幾個難友擠坐在一條長凳上，握手，說笑。難友們隔著值班室大玻璃窗，將我與管教的對抗場面看得清清楚楚，紛紛對我豎起大拇指。有難友問道：「水哥，你真的不想出去啦？」當然不是，這只是我最後的抗爭手段。他們不會明白其中緣由。
我低聲告訴難友，我這樣不能私帶東西出去，誰想讓我給外面朋友帶話，寫在紙條上我一定帶到；信件也行，我夾藏在內褲裡，沒問題。他們每週可接見一次，沒啥要我帶話的。同倉李艷春被喊去值班室，接替我的統計員職位。他返回後問我怎麼填寫統計表，簡單交代清楚。李是內蒙古人，大學學歷，一說就懂。他看上我的黃蓋大水杯，要我送給他。若不嫌棄我用過，你儘管拿去吧！
戴敦仁、鄧勝貴、管教、收教所是要面子的，我就是要剝開它們的醜惡嘴臉，讓它們在囚犯面前赤裸裸出醜，摧毀執法者的虛假正當性。
大約半個小時後，鄧勝貴走來工作台對我說，你的朋友已經繳交了解教費，等你出去呢，趕快辦理手續吧。
我與接獄朋友之間存在信息差，他被誤導繳了費。我返回值班室，撥打朋友手機求證是否繳費。屬實。讓我洩氣。
雙方又糾纏寫《保證書》和扣押書籍上。我拒絕填寫《保證書》，此非合法司法文書——關押你，讓你感謝，還要書面保證自願被關押，寫下出獄後不散佈收教所秘密、留下個人聯繫電話、住址等等信息。扣押私人物品，更是違法行為。我豈能妥協。許多人不明白，認為為了自由，簽名也沒啥關係。這些檔案文書會被長久存檔，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但它是虛假的，我不能塗改真實歷史。我一旦實名簽署《保證書》，會被視為我的自願行為，將來被人查閱問起有你的簽名，我會百口莫辯——搆陷入獄將不成立，減期反被當作人道，政治迫害將被掩蓋。
自由就在門外招手。雙方繼續僵持著。
（待續）
作者》劉水 異議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