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鐘聲一響，在電腦教室振筆急書的思緒還留戀這節「家常菜」的色情之中，舞風社的學生便已就著手機上的影像，把走廊當成練舞社，開始自發性的練功。整個學校頓時陷入爆米花式的歡樂，洋溢動感勃然的青春氣息，女孩的馬尾，衣衫掩不住的純真，眉眼間流動的甜蜜和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如風似霧，飄飄然飛逸旋轉。
廣播突然傳來——學姊張鈞甯與詹子萱、世界展望基金會來校宣傳，歡迎同學至新大樓禮堂。
明星加持之下，舒適寬敞的禮堂簇擁興奮期待的泡泡，聆聽「資助1000女孩」計畫的理念、行動，和協助、探訪尼泊爾的故事。
螢幕上出現：「全球有1.2億女孩因暴力、貧窮與童婚等因素無法上學」，「全球不識字人口中，2/3是女性」，「90%以上女孩遇到第一位加害者為身邊伴侶」，「每一分鐘就有22個未滿18歲女孩結婚」。這每一個文字，每一筆數字都像槍彈，對準平行時間中，視上學為理所當然，對於擁有方便富足繁華的生活習以為常的我們。
資料顯示：「自殺是十五至四十九歲的尼泊爾女性第一大死因。」「以日常家暴程度來說，尼泊爾恐怕是全世界最嚴重的地方。」「人們無法接受離婚的女性，她們將被視為不潔的象徵。」律師補充，「不和解，她們的一生就毀了。」審理的結論通常是，婦女得忍氣吞聲地繼續活下去。
有些女孩以自焚結束宿命，逃出被毆打的輪迴，這是我們所處的二十一世紀？網路的力量居然無法粉碎這些文化毒瘤？聯合國的公平正義竟然也如此無力？
想起遙遠的某一年，在空然荒涼加德滿都機漫長的等待；經過黃沙滾滾的路途，轉彎便被被拋進暗紅茶色的市井。古老的廟宇、坐在廟前的老人，老人肩上的猴子，猴子望向的菜販，菜販攤前一束束垂死掙扎的蔬果，蔬果飽含的車聲、牛群糞便的氣味。
這個高山之國，喜馬來亞山下的小國，是天神所佑，也是古老傳說所籠罩的香格里拉。因為人的靈魂會在陰暗的房間內，被鬼怪攝走，所以必須在室外，在陽光下遊蕩；因為雷珠女神在她身體裡面的庫瑪麗，面無表情沉默，代表願望會被加持，這是最好的狀況，若是她哭泣，代表會有生病或死亡的劫難……。
神秘的傳奇金箍咒，成為永世的信仰，讓他們滿足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天地自然的生命觀，安於平淡貧窮而樂天知命。
這是釋迦牟尼佛的出生故鄉，也是玄奘《大唐西域記》裡走過的地方。六百多年前，「尼波羅國，週四千餘里，在雪山中。國大都城，周二十餘里。山川連屬，宜穀稼，多花果，出赤銅、犛牛、命命鳥。貨用赤 銅錢。」「僧徒二千餘人，大小二乘，兼供綜習。外道異學，其數不詳。」這是他眼裡山川壯麗，物產豐富，佛教文化鼎盛，學術交流蓬勃的國家。
而彼時，我在生命困頓之際，跟隨出家師父行走佛陀成道的八大聖地，而來到尼泊爾和印度。
每一步都踩在佛陀求離苦解生死之謎的步履上，《阿含經》、《大般若經》、《心經》的思索裡。生命裡無法逃避的折磨，在這古老世界裡顯得如此之重又如此之輕。終於在夢魘奔逃的路上，被發自內心的叫聲震醒，不要再害怕，不要再逃走！就像摔落坑底，知道最慘的悲劇不過如此，突然便無所畏懼；明白最不捨的失去一但雲淡風輕，驟然無所退縮。
佛陀的啟示，渡化迷茫無措的我，然而印度教的傳統，仍無法鬆動種性制度，特別是女性苦難。
張鈞甯提及自己高中時為了參加儀隊，成為隊長而跟母親抗爭，而這些活在傳統文化桎梏，男性權力壓迫下的女孩，抗爭的對象卻是整個家庭、家族、社區、乃至龐大的輿論，而她們所憑藉的只有生命。以14歲妮哈為例，在還未成年之際，便被父母所迫，嫁給所謂開手機店的有錢人。這是尼泊爾，乃至印度、許多中東國家，所有女性自出生以來，包含母親的命運，內化的順服讓大多數人都以妥協，認命，吞下不甘，無奈和憤恨恐懼，一步步走向繁衍的工具，家暴的深淵。
當妮哈在煎餅時把手放進熱鍋裡表達決心時，她不僅以悲壯的方式為自己走出第一步，也引來上天送來的禮物——世界展望會的支持。就學，讓她避免童婚、懷孕，躲過受暴，更讓她擁有智慧為明燈，照亮同在黑暗裡哭泣的無助，尋求公部門解決危機；樹立勇氣為盾牌，帶領女孩一起對抗童婚。
只有女人自救，團結，才能衝出代代相傳的惡夢，循環不絕的詛咒。妮哈成功阻止了三個女孩青春折翼的悲劇，世界展望基金會「4年內就讓童婚幾乎在妮哈的村莊絕跡；2018-2023年，展望會在尼泊爾服務社區共阻止500多起童婚，其中大多數都由孩子主動發起。」
妮哈說：「姊姊17歲就結婚了，當時我以為這樣很幸福，但現在她一切都依賴別人。」18歲，帶著手上結痂印記的她，終於能自信地靠自己生存，自立地走想走的路，自尊地主導生命，坦然擁抱慾望。
原來支助1000人，將會有4000人受益，她們會因此不再被文化綑綁，視月經為汙穢；無須關在暗房；她們會有乾淨的水、保護的鞋、乾淨的廁所；她們可以有一頭小豬，然後在時間裡養大小豬，換一群羊，然後蓋起紅磚房，騎腳踏車上學，實踐當醫生，當工程師的夢想。
藍天蔚然，眼下的女孩明朗的年華，享受，揮灑，追逐喜歡的人事物景；放縱，飛躍，奔騰於這個年紀，這個時代。這一刻，她們才知道別在身上的自由，懷在心底的踏實，是多麼珍貴，多麼感恩。
偶然的演講，巧合的國度，相同的震撼，像等待千年後的重逢，醒成黃色的蝴蝶，翩翩然。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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