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 月中,川普在就職當天頒布行政命令,暫時凍結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的經費,並指派由馬斯克率領的政府效率部(DOGE)評估,是否所有援外計畫皆符合川普大力倡導的「美國利益」。
此舉一出,讓所有受惠於 USAID 人道援助的難民、南方世界的弱勢群體,甚至連 USAID 的駐外人員都感到震驚。
儘管川普的行為對國際發展工作(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Work)帶來了極負面的影響,讓 USAID 付出的努力幾乎付諸流水,並可能演變成國際人道危機,但這也讓我們重新思考國際援助計畫,及成果報告封面上那些「被援助者」的燦爛笑容背後,是否也隱藏了什麼鮮被提及的畸形面。
規劃面:這個計畫書有人要看嗎?
2024 年 4 月,我在一個推動有機農業的 NGO 實習,參與推動喜瑪拉雅地區永續農業計畫,目標是撰寫一份印度、尼泊爾和不丹 3 國的永續農業政策白皮書。
我的工作內容不外乎是和當地夥伴開會討論計畫進度、寫會議記錄和發新聞稿。每次會議,主管總會緊盯不丹夥伴的進度,詢問他們完成了白皮書大綱的哪些部分?撰寫了多少頁?社群帳號的宣傳影片有多少觀看人次?觸及是否有所成長?然而,不丹夥伴的回答總是有一搭、沒一搭,有時甚至乾脆缺席會議。
8 月的一次會議上,不丹夥伴遲到 30 分鐘後終於現身,主管的表情明顯帶著不耐,直接開口問:還需要幾個禮拜才能完成白皮書?然而,不丹伙伴卻面無表情地問主管,「為什麼我們要寫這份政策白皮書?寫了會有人看嗎?政府會執行嗎?不丹已經有很多 NGO 在寫這類計畫,不差我們這一份吧?」
主管聽了不丹夥伴的話,立刻回說:「因為你們機構拿了資助者(Donor)的經費,所以必須把計畫寫完!」幸好當下我及時關掉視訊鏡頭,才沒讓與會者看到我的一陣爆笑。
這場對話乍聽之下像一場鬧劇,卻在我 9 月中離職後仍持續上演。政策白皮書的出版發表會原訂於去年 8 月底,然而計畫至今不斷延宕,最新的預定時間為今年 5 月,最終是否能如期舉行,仍是未知數。
執行面:計畫初衷與後續行為相斥
去年 9 月中結束在 NGO 的實習後,我跑去盧安達(Rwanda)做田野調查,認識了在烏干達世界糧農組織(FAO)實習的中國朋友。這位朋友主修國際發展計畫和鄉村社會學,實習假期期間,他常搭乘長途巴士前往烏干達東部、鄰近肯亞的卡拉莫雅(Karamoja)進行田野調查,試圖了解國際發展計畫對當地實質的影響。
位在烏干達東部、鄰近肯亞的卡拉莫雅。圖/Wikipedia
有次,朋友搭乘長途巴士抵達卡拉莫雅後,幸運遇到一位會講英文的摩托車司機當嚮導。司機告訴他,自己住的小鎮大約有 20 個商家,但可能有多達 100 個 NGO,各自設立宗旨都不太一樣。
司機帶朋友來到一個廢棄的有機蔬果農場,被剪破的鐵柵欄內滿是過熟卻沒人採收的番茄,和被烈日曬枯的結球萵苣。這座農場本是當地某 NGO 執行長,向歐洲資助者申請的「永續蔬果生產計畫」的一部分。
計畫書獲得青睞後,贊同計畫理念的資助者撥款給 NGO 執行計畫。然而,在農場蓋好且蔬果長成後,幾位白人搭著高級休旅車、穿著西裝踩著皮鞋來參觀農場,拍了幾張摘番茄及和 NGO 執行長握手的合照後,吃了頓飯就揚長而去,從此未曾回訪。
問題是,卡拉莫雅人多為遊牧民族,飲食中幾乎不包含蔬菜水果。因此,即使有人採收也會因賣不出去而賠錢,再加上番茄屬於高耗水作物,最終當地無人願意接手經驗、學習有機蕃茄栽培,導致番茄田淪為荒地。
然而,這並非個案,司機當時還分享另個當地 NGO 執行長拿了頭期款跑路的故事。
當地一名 NGO 執行長向歐洲資助者提出一份非常完善的計畫書,但在收到對方核發的第一階段資金後,便直接關閉 NGO、離開卡拉莫雅。最終司機從朋友口中輾轉得知,那位執行長去了坦尚尼亞,甚至改名換姓,重新開了一個 NGO。
對歐洲資助者而言,那筆頭期款或許僅是九牛一毛,數目小到他們懶得追究,但對那名執行長來說,卻是筆足以讓他們一家維持十年生計的鉅款。
當計畫只是計畫
我在盧安達田野調查的主要原因,是為了幫碩士論文搜集資料。我的論文主題是找出當地農民最能接受,同時獲得農推專家認可知識傳播方式和數位工具,透過如大數據或人工智慧等方式推動盧安達生態農業轉型。
還記得剛到盧安達時,我會跟著當地夥伴下鄉巡田、訪問農民。每次看到農民揮舞鋤頭耕作,我都會忍不住想──為什麼不先推動農業機械化?如果民眾還在用鋤頭犁田、提水桶澆水,甚至還在使用按鍵式手機,在勞動力仍被傳統農耕方式束縛的情境下,率先推動農業數位化的意義何在?
圖/Omri Eliyahu@Shutterstock
某次下鄉,我將這個疑問拋給了計畫主持人。他聽完後,語重心長地回答我,如果想拿到歐盟展望計畫的經費,計畫目標裡就一定要包括推動「數位化」。
他爾後補充,「你需要論文題目才能畢業,而我們及當地夥伴則需要經費,這就是個計畫,別去想有沒有意義,因為國際發展計畫就是這樣。」這番話當時讓我頓時深感失望,甚至開始質疑自己投入這場研究的意義何在。幸好後來我的疑問得到合理的解釋,讓我明白自己的研究成果並不只是為了向計畫贊助者交差,而是真的能對小農帶來微薄的貢獻。
許多人投身國際發展領域,初衷是抱持著「讓世界更好」的崇高理想,但不可諱言的是,現實往往更複雜──計畫主持人需要資金、發展中國家的夥伴需要錢來養家糊口,就像我需要研究題目才能完成學業、開始找工作。
小時候,每當我看到國際發展計畫的成果報告書,封面上總能看到當地人捧著蔬果的露齒燦笑,那一刻我心中「讓世界更好」的使命感就會油然而生。然而,隨著我對國際發展領域的了解愈深,這份使命感已不再是我留在這個領域工作的主要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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