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2004年5月30 日，週日，陰間晴
早上陽光明亮，我把被子晾曬在走廊欄杆上。不大會兒，天空就變得陰沉起來。沒有書看。這是入所以來最最無聊的一天。
昨天跟薛吵了幾句，今天都憋住不說話。想想挺有意思啊。跟老頭仍然不能交流。時間過得緩慢多了。
下午3點左右，王管教喊我去打籃球。沒有多少興趣打球，圍著球場轉圈走步，跟看管的內保聊起部隊話題，邊走邊聊。挺開心。他原在武警部隊服役，去年底退伍。
晚飯後正站在走廊乘涼、張望，李副所長穿著白色T恤便裝走進中隊大院。我入所沒幾天，他穿著警服曾來監倉看望過我。今天一下沒認出他，似乎白淨、平和了許多。他徑直走到囚犯伙房門口查看，隨後上了3樓檢查，沒有來2樓。他下樓後站在值班室門口臺階上跟王管教說話，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他們說話間，他抬頭看見我，叫我名字，問下午五點半吃晚飯是不是太早了？我說，每天晚上十點肚子就叫餓，吃飯時間不很重要，要有油水啊。聽見他跟王管教說，以後晚飯改在六點。我忍住沒告訴他，飯菜本來少見油水，似乎是潲水油，吃著總不是滋味。我沒證據，猜測而已，但能肯定絕對不是良好的食用油。獄吏克扣囚糧和使用劣質食材，自古是重罪，但很少能被治罪，官官相護。
老頭今天情緒很不穩定。不吃飯，躺在床上時不時哭出聲來。看見他的模樣和狀態，著實可憐。
2004年5月31 日，週一，晴
腳氣復發，去醫務室看病，醫生開了一盒「腳癬淨」，順便要了一袋「夏桑菊沖劑」。收教所囚犯看病，解教時都要支付醫藥費。免費勞工，囚飯、囚衣、醫藥費還要犯人自掏腰包，古今中外都未有。中國收教所是全世界獨有的「收費監獄」，邪惡的收容教育制度。
普通人不瞭解收容教育制度，我也是被收教後才知道有收教所。收容教育制度比收容遣送、勞動教養制度邪惡許多。因為是「賣淫嫖娼」入獄，名聲不好聽，所以親歷收教者，都不願意公開講，更不用說著書立說，予以揭露。
收教制度是中國監獄制度鏈條上最大的死黑角。不在於收教期限長短，而是公安機關可以自行裁決，且自由裁量權極大。對於賣淫嫖娼者，既可以治安拘留、罰款、勞教，也可以收容教育。收教最高刑期2年，勞教最高可裁處3年。勞教囚犯不用支付以上費用，每月每囚還可領用六元「工資」，儘管幾乎全被獄吏找各種藉口克扣。
下午在圖書室調換《影響世界的100本書》一冊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共兩本書。閱讀消磨時間，沒有我喜歡的文學、哲學、政治學、藝術和歷史類書籍。
購買了物品，還沒送進來。時有饑餓感。
囚犯每週購物一次。寫一張購物種量紙條，夾在學員牌夾子上。各監倉收集後，由管教交給所裡親屬開設的小賣部配送，用卡車運入中隊大院。每人所購小件物品，統裝在一個黑色塑膠袋裡。袋口挽綁，學員牌和購物小票夾在袋子上。整箱速食麵和牛奶單另點名領取。
2004年6 月1 日，週二，午前晴，午後陣雨
午飯打飯時，周建狗發現伙房那幫傢伙，偷偷用扣留的瘦肉開小灶。他馬上叫喊，衝上去跟伙房囚犯爭吵，繼而扭打在一起。他要搶奪伙房的菜刀，砍殺伙房這些黑心傢伙。5、6 個管教圍住他，喝令他雙手抱頭蹲在大院。後被帶去辦公室。
一會兒，專職看管保管室囚犯上樓，捲起周建狗的被子、草席和飯盆，送去禁閉室。周被關禁閉了。這小夥子個子很矮，瘦小，但很有血性，喜歡抱打不平。我喜歡。
伙房囚犯偷吃，反而沒什麼事。在管教看來，誰首先鬧事，誰就是挑釁他們的權威，才不管犯人之間誰吃好吃壞，只要求犯人無條件服從以穩定獄所秩序。非法非理之地。
二十多個老兵幾乎都過半年期，但深圳幾個區公安分局，故意拖延不批准釋放，因此老兵都很有不滿情緒，找藉口鬧事，發洩怒氣。
我剛來時就聽說期限過半、交錢就能釋放，還有些吃驚、高興。後來仔細看過《學員手冊》上的相關規定才弄明白。收容教育期限半年——兩年，可裁決刑期有半年、一年、一年半、兩年四檔，不過很少見裁決一年半的。
抓捕、監管「賣淫嫖娼者」，依據以下三部行政命令：
公安部《收容教育所管理辦法》（2000年4月24 日，公安部部長賈春旺簽署）；
國務院 《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國務院第127號令，1993年9月4日，總理李鵬簽署）；
全國人大《關於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令第51號，1991年9月4日，國家主席楊尚昆簽署）。
三部行政命令不等於法律，有違憲法和《立法法》。政府和公安部居然自己制定法律、自己又帶頭破壞自己的立法，公開設置收教所，公然剝奪公民人身自由。可見中國人權極度缺失。
三部行政命令均規定：對於表現好、接受改造的學員，上報縣級（分局）公安機關，即可減期一半獲釋。也就是說，一年期只須坐牢半年即可獲釋，半年、一年和兩年刑期，以此類推。
深圳收教所是怎麼操作的？譬如原判一年的犯人，入所5個多月時，中隊就做減期材料上報所部管理科；管理科趕在半年期前一個禮拜，將材料報送各個公安分局審批；審批通過即可釋放囚犯。
秘密在於：該犯趕在半年期釋放，但收教所照樣收取他們一年的伙食費和管理費，等於收教所吃空餉多撈錢半年。那些沒錢或不願交錢的收教犯，慢慢坐牢吧。表現好、做工積極，都是空話。
收教所只認錢，平時欺騙犯人要好好表現、爭取減期，但是沒錢交就是白搭，不會提前減期釋放。我入獄後還沒見過，沒有違規違紀記錄、工廠產量高、不交錢就在期限過半獲釋的犯人。收教所當然歡喜犯人流轉得越快越好，意味著他們能敲詐更多的收教費。受害、受損最大的是這些所謂「賣淫嫖娼」者。他們本就無罪，儘管得到減期，金錢卻受損。有冤屈、有苦楚還無從開口投訴。
伙房打架鬧出亂子。下午肖隊長給老兵集體訓話，宣佈給每人發一雙舊軍用膠鞋，明天開始軍訓。中隊處理手段很是簡單、粗暴，不問是非對錯，懲罰所有人，顯失公平。於事無補。
晚飯後，我請示打籃球，當值梁管教拒絕。
（待續）
劉水 異見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