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客
「我找到一個網站,可以模擬一個地方水淹到多高時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用它做了台北市被淹到大概三十還四十公尺時候的地圖;」劉芷妤說,「把地圖印出來,然後開始把那些站點排上去,開始決定說,好,誰要住哪裡誰要住哪裡。」
「水淹台北市」是劉芷妤最新小說《樂土在上》的場景設定之一,在書中幾個相互關聯、依時序發生的短篇故事裡,台北盆地已被水淹沒,某些居住及交通定點築於水上,但因氣候變遷持續影響之故,在故事裡會發現它們在不同時點的不同樣貌。這類與實際地貌的設計有時光憑想像很難照顧到每個細節,而科技幫得上忙。「在網站上找到台北的位置之後就可以開始拉數據,找一個符合我需要的狀況──在那之前,我其實花了非常、非常、非常長的時間在想我該怎麼淹沒台北市。」
不過,《樂土在上》最初的構想,和台北市要被壓進多深的水裡一點關係也沒有。
從戰鬥大長篇到近未來群像劇
「那個概念大概是2012、2013左右想到的,一樣是在台灣、一樣是個封閉的島嶼,裡頭的人可能覺得自己是比較高級的人類,但其實是被鎖在一個謊言裡的──因為發生核災,所以要把這些受過核輻射的人困在裡頭,不讓他們出去。」劉芷妤說,「這想法是那時我關注反核議題而產生的,也因為想寫這個故事,所以查了很多核能的資料,發現很多支持核能的論點,資料本身沒錯,但經過剪裁之後,就能傳遞錯誤、甚至完全反向的訊息。那時我超震驚的!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或者說居然有這種人存在。」
當時的點子想像中會發展成一個非常典型的類型大長篇,主角群反抗政府、努力離開那座島嶼,發生各種因輻射能感染而產生的異能戰鬥──不過劉芷妤因故沒有這麼做。過了七、八年,這個概念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重新成為她創作的基礎。
「2020年10月的時候,有編輯跟我邀稿,問我要不要回來寫寫類型小說。」那時劉芷妤出版了《女神自助餐》,正因種種緣由陷入沮喪的泥淖,甚至考慮就此停筆,「我想,『類型小說』不錯耶,雖然我也不覺得《女神自助餐》是『純文學』,但我覺得這樣的話就可以和前一本書劃清調性、處於另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劉芷妤答應了邀約,找出擱置多年的小說概念,因著彼時疫情肆虐的現實修改設定,「而且那時有正職工作,所以決定改成短篇故事,我寫起來會比較輕鬆;」劉芷妤解釋,「另外,我捨棄了原來典型的英雄冒險路線,我想表達的不是浩大的史詩故事,而是某種在日常裡頭不對勁的東西,所以必須用幾個不同的角色、以群戲的方式呈現。因此,用幾個短篇來表現,比較符合我的需求。」
於是,那個發生在因核災封閉的島嶼中、異能者互鬥的冒險長篇,在十年之後,變成透過文字、言語力量封閉的「樂土」上,由數則短篇連綴組合成的近未來群像劇。
台灣元素
以短篇形式,但適合《樂土在上》的閱讀方式,不是讀完一篇就放在一邊、隔一陣子想到了再讀一篇,而是一口氣連著讀,多讀一點。以劉芷妤在本書中展現的寫作技巧而言,讀者不會缺乏一路讀下去的動力,不過事實上,因為劉芷妤在《樂土在上》各個短篇之間安排了隱微的連結,對讀者而言,「盡量不中斷」其實讓自己不錯失那些精巧設計的閱讀策略。
「我原來最擔心的是第二篇〈系統通知〉。這本書電子版5月開始連載,我4月還把它大改了一次,因為自己寫得很痛苦,所以擔心讀者也會讀得很厭煩。」劉芷妤說,「很意外的是,有讀者回饋說,這是整本書讀完之後他印象最深刻的一篇。」
〈系統通知〉的前半幾乎都以對話構成,「因為那個部分全都發生在『虛擬樂土』,我如果一一寫那些我對虛擬實境的設定,讀起來可能會有點無聊」,而後半主角與其他角色對話時,引號的使用也有深意,「前面的對話,每一句都有引號,顯示主角會把『樂值』比他高、或和他差不多的人所說的話視為一句話;但後段只有主角講的話會用引號,因為他面對樂值較低的角色,就沒把對方的話當作一句話,而是以他自己的想法在自我解讀。」
諸如此類的細緻設計,在書中隨處可見,例如角色的名字。「樂土人」的名字都只有一個字,「這個角色叫『園』,因為她是美的,但也是被圈住的,那個角色的名字用『覺』,是因為這個字有雙重意義,可以是『睡覺』也可以是『覺醒』,符合那個角色的特性」;「化外人」的名字都來自動物,「而且大多選台灣特有種,或者用台語唸起來比較有趣的」。有些名字明顯會看出成組配對,例如「壤」和「雲」,「杉」和「蓮」;而有些名字,則暗示了角色在故事裡肩負的責任,例如「琥珀」。最有趣的是「島」和「國」這組名字,對生活在台灣的讀者而言,這組名字的安排完全讓人心領神會。
「講到『化外』,我想到那個主要場景的事──我喜歡steampunk的風格,這個風格不適合用在『樂土』,但適合『化外』,所以寫到那個場景時,很高興終於可以寫一個招牌上有齒輪、機械零件之類的酒吧;」劉芷妤說,「但後來一想,我明明有台灣元素可以用啊!於是那個招牌就變成卡啦OK了。」
你不是被困住,是你把自己困住
《樂土在上》主要情節集中在近未來的台北盆地,不過某些橋段會讀出,那個時空裡的台灣以及世界他處,劉芷妤都已預做想像。「樂土裡頭除了書裡的主要埸景『水沒市』,還有另外兩個被淹沒的城市,但它們不像台北盆地的淹沒是人為刻意進行的,所以它們在遭遇洪水時把自己框了起來,比如說對話裡出現的『炎南城』,就是大概高雄、台南那一帶,它是被封起來的、外面都是水、像蒸籠那樣痛苦的地方,有點像《進擊的巨人》的城市那樣。」劉芷妤說,「相較之下,水沒市沒有這麼封閉,要到外界的機會比較高,但這些市民不願意出去──這是我想描寫的變態特質,就是你並不是被困住,而是你把自己困住。」
因為刻意的文字及言語操控、因為集權算計、因為歧見、因為偏安的姑且心態,《樂土在上》的角色們在書中疫後年月構築出一個反烏托邦式的世界。在全書最末,某種改變似乎就要被催生,劉芷妤也因此直言不打算寫續集,「我一開始說過了,我在乎的是日常的東西,並沒有要寫那種史詩戰爭場面」,不過,在那個價值觀扭曲但角色並無自覺、甚至連「價值觀」一詞都無法理解的世界裡,能講的故事還有很多,而這些故事可能觸及政治、性別、生殖、階級等等已經埋在原初設定裡的題目,用以映照或反省真實世界的情況。
「是啦,有些角色可以寫番外篇;」劉芷妤想了想,「而且我也的確蠻想寫炎南城那邊的故事。」
目前台北自然沒有變成「水沒市」,台灣西側虎視眈眈的鄰國也尚未把台灣變成「樂土」,但已然成為《樂土在上》當中日常的媒體操弄、認知偏斜、族群與性別歧見、階級傾壓甚至自我限制,現實裡早就隨處可見。閱讀《樂土在上》不僅是享受虛構作品帶來的愉悅,同時也是對自己、以及自身所處環境的觀察與警醒。
因為,優秀的虛構,就是另一個面向的真實,正如《樂土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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