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委形象頗受爭議的林靜儀,近日跨界當上作家,出版散文集《診間的女人》,記錄在婦產科行醫多年的故事。她在女人的胯下游刃有餘,又能走入對方的心房,把診間變成心理諮商室,醫身也醫心。
她在醫界和政界勇於衝撞體制,外人看來十足剽悍,但在感情世界,她卻是愛情死穴的女人。殊不知,愛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經歷婚變,愛恨都過去了,像在身體留下小小的疤,痛已遠離,傷痕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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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住院醫師非常忙碌,一忙起來,我就把小孩丟進醫師袍的口袋,裡面還放了很多東西,聽診器、參考書、手機等等,等忙完時,才忽然想起小孩還在口袋,急急忙忙撈出來,發現小孩已經支離破碎!」這個惡夢,糾纏了林靜儀好多年。
問政犀利 推女性平權
25歲醫學院畢業,她就跟同窗男友結婚,10多年過去,夢中的驚恐與悔恨,始終不放過她。「我會擔心,為了事業成就而努力的過程,疏忽或傷害了小孩。我更害怕的是,小孩在人生某一刻需要我給予回應時,我表現不好。」
結婚第1年,當住院醫師,每月值10天班,早上8點到隔日下午5點,週末連續工作48小時,她好強不認輸,昏天黑地沒在怕,還跑去讀碩士班,2年準時畢業。曾有學弟當面質疑,婦產科需要動刀,不太適合女性,她不客氣回嗆:「你是用生殖器開刀嗎?」她說,在白色巨塔裡男尊女卑,女醫師必須比男醫師更認真,才能獲得病人的信任和職位的升遷。
「我念書跟工作時養成well prepared(萬全準備)的習慣,我全部都要準備得好好的。可是,對另一個生命要如何辦到?太難了!」因為不服輸,她犧牲的不只是小孩。有一回,她腳踝韌帶扭斷,拄拐杖上班1個多月,不找人代班,她說自己不會撒嬌,也不要人同情或體諒。
2016年,林靜儀卸下近20年婦產科醫師的白袍,擔任民進黨不分區立委,以犀利強悍的問政風格受矚目。過去,她長期推廣女性平權,曾擔任台灣女人連線理事、行政院婦權會委員、民進黨婦女部主任。
這天,我們來到立法院辦公室。44歲的林靜儀一頭俐落短髮,穿著皺褶洋裙、細跟高跟鞋,笑起來眼睛瞇瞇的,嘴角旁有顆小梨渦。不得不說,這跟她「女漢子」的形象頗有反差。
網友圍剿 諷愚忠效黨
立委上任不久,她屢屢因政策辯護惹來爭議,形象一夕間翻黑。包括用湯匙喝珍奶、晚上10點限電,最爭議的莫過於《勞基法》修正草案,醫師出身的她,被質疑不挺醫護。此外,長期支持婚姻平權的她,在立法院院會表決「將婚姻平權相關法案進入三讀」一案,投下反對票。種種言行,讓她在網路上被圍勦,有人罵她是幹話一姐,還有人諷刺她愚忠效黨。
訪談時,我就爭議一一質疑,她有條不紊回應,還拿手術做比喻:「我要讓手術成功,事前準備要做好,確保這刀開下去,遇到任何問題,都能讓病人活著被治好,而不是說,不管,反正大家希望我趕快開這台刀,就開下去,萬一死掉,不好意思我沒辦法。不能這樣做啊!如果我不管結果,只想要掌聲,但對事情沒幫助,這是不是自私?我走政治不是要來給所有人拍拍手的。」
她的助理、同時也是妹妹的林孟蒨說:「姊姊個性比較衝,她是那種是非黑白很明顯的人,一旦接下黨交付的任務,就會認真執行。每次她只要上台質詢,我都會捏把冷汗,在辦公室盯著電視轉播畫面,因為我好怕她被人打,也怕她打人。」
在好友Eva眼中,黑白分明的林靜儀不適合從政,但又認為她做事果決,很有guts,也未必無法勝任。「在婦產科,經常診斷出先天異常的胎兒,可能要做引產手術,許多醫生不想動手,通常是她跳出來接,因為她會替孕婦著想,覺得拖愈久對孕婦傷害愈大。有一次開會,她抨擊:『大家只喜歡拿彌月蛋糕,我卻要拿小孩,你們以為我喜歡嗎?我也會傷心啊!』」
聆聽情緒 門診像諮商
或許這般特質,讓林靜儀的門診如同心理諮商室,無數女性前來談論殘酷的病情,也傾訴糾葛的心情,在別人大把大把的眼淚裡面,她可以共鳴。有回,一位罹患乳癌、面臨死亡脅迫的女性說自己遭婆婆嫌棄,還慫恿老公早日再娶,林靜儀聽了大罵:「妳婆婆會比妳先死掉啦!」
除了女性外,還有不少同性戀上門來求診,也有跨性別來諮詢變性手術。「他們大概會不停地被人追問:你確定嗎?真的要這樣嗎?十多年經驗告訴我,那句話根本不該問。他們對於原生器官的痛恨與難以接受,真的是…你想想看,每天早上起床,就有一個自己不要的東西在身上。」她語氣憤憤不平。
推動同志平權的過程中,有反對人士「祝福」林靜儀將來生孩子是同志,她笑笑說,這是很棒的祝福啊。「今天孩子是同志,他找到一個伴,2個人很契合,不是很美嗎?不要說同志在感情裡很辛苦,異性戀要找到好好過一輩子的人,也不容易啊。要在意的是他有沒有被愛,他在愛裡面勇不勇敢,身為家長的責任,就是給孩子無私的支持。」
談起感情,她忍不住皺緊了眉頭,說在醫界婚變案例頻傳,她曾有學姐無法接受丈夫出軌而走上絕路。「女醫師通常當了一輩子的好學生,直到遇上情感背叛的難題,才發現這張考卷不管怎麼檢討都寫錯。」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進醫學院 性格漸活潑
婚後第7年,林靜儀被迫離了婚。「直到那一刻,我才閃過想生孩子的念頭。男人有一天會走,孩子永遠是我的,但最後想一想,還是覺得工作才是依歸。我照顧病人他會康復,我鑽研醫術可以進步,可是去愛一個人,他不見得永遠會在。大家都以為我是凶悍的女性主義者,發現外遇立刻叫老公滾蛋,不是耶!我跟前夫說,我可以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只要他把關係斷掉。哎,愚蠢啊!」這確實不是印象中行事果決的林靜儀。
林靜儀出生在南投,有一個小她3歲的妹妹,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補教老師。據妹妹回憶,姊姊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模範生,下了課,喜歡在房間看書或打毛線,很文靜也很聽話,「小時候媽媽盛飯,不管盛多少給姊姊,她都會全部吃光光,不像我愛挑食。」
家族長輩受日式教育,教養嚴謹,幾點刷牙、如何摺被、筷子怎麼放、拖鞋怎麼擺,皆有規矩。瀏覽一家子舊照片,發現林靜儀在快門前,總是把背脊挺得直直的,雙手貼在併攏的大腿上,相形下,妹妹多半淘氣扮著鬼臉。
進了醫學院,她的女性意識啟蒙,性格漸漸活潑。「我在家沒有感受過重男輕女,讀台中女中時,走廊上大家穿裙子坐下可以把腳蹺起來。到了醫學系,卻是以男生為主的地方。」大一時,她參加女性研究社,結果前2場活動是美姿美儀和化妝教學,「沒想到這社團教妳如何成為男生喜歡的女生,讓我很衝擊。」她開始接觸女性主義,加入異議性社團,上街示威遊行,「我知道自己不是傳統男醫生喜歡的乖女生,我太容易挑戰到他們的權威。」
愛情死穴 遭丈夫背叛
她跟同窗男友交往5年,結婚7年,十幾年的感情最終化為一團泡沫。「年輕時,愛情是我人生的優先順位。」看不出來,妳是愛情死穴的人?「對,我愛情死穴,完蛋!我不敢說不要事業成就,可是當我面臨取捨,我願意犧牲。」看不看瓊瑤連續劇?她搖搖頭,「但我最喜歡的電影橋段,全是那種為了愛付出一切,即使沒有未來,即使不知道後來是什麼。」可惜,現實不是愛情電影,山盟海誓多易碎。
2004年底,她去台北受訓一年,每週一次回台中與丈夫相聚。然而,接二連三的,她在屋子裡不經意看見不屬於自己的女性用品,從懷疑到證實,短短幾個月。「有天晚上他剛出門,有人按門鈴,一個女生戴著口罩,高高的,綁馬尾,跟我鞠躬說:『我把他還給妳。』我赫然發現,她就像我以前的樣子,這就是那個男人最愛的造型。我那時責怪自己:為什麼要剪短髮呢?明明我喜歡短髮,信仰女性主義,為何要為一個男人綁馬尾?你看我蠢到什麼程度?」聽似雲淡風輕的嗓音,隱隱顫抖。
失去理智 吞藥想跳樓
「有天半夜我睡不著,雖然他在身邊,但心不在了。我去客廳喝烈酒喝到胃痛,哭倒了又在地上醒過來。一早,我癱在地上求他送我去急診,他站在樓梯上冷冷看著我說:『妳在幹嘛?不要鬧了,我今天還要上班。』那一刻我明白到,一個人不愛了的時候,可以多狠!他把我載去一家沒人認識我的醫院,我一下車,他馬上開走,我一個人披頭散髮,腸子腫脹著,躺在急診室。」
好友Eva說:「那天她哭著打來叫我去救她,我趕去急診室,問她還要繼續執迷不悟嗎?那陣子我好擔心她會自殺。有一天她果真打來,說人在5樓,吞了10幾顆鎮定劑,想往下跳,我氣得罵她:『要跳就跳101,5樓跳下去只會半身不遂,倒楣的是妳爸媽要養妳下半輩子!』她才打消念頭。」
淚乾了,眼枯了,人走了,心死了。林靜儀白天如常看診,甚至異常專注,腦子不敢胡思亂想。「最可怕的是什麼時候?最後一個病人看完,診間的叫號燈關了,好,我要回家了,回去就要面對每天最可怕的時刻,我不知道這個人今天到底會不會回家?這個關係到底要不要繼續下去?我隱約知道,這一場仗已經輸了!」說著說著,壓抑的眼眶滲出淚。
當時有得憂鬱症嗎?「如果去找精神科醫師,說我先生外遇我想死,這事傳開還得了!我必須承認,有段時間上班真的還好,但下了班開著車,隨時會覺得『就這樣撞死算了!』所以我後來很可以理解女性遇到感情危機時,有多麼困難去擁有理智。」日後,有位女病人說自己想做陰道整型,只為了挽回出軌的丈夫,「我當下心裡很清楚,她為何做這麼愚蠢的事,因為我也曾自責,如果留回長頭髮、綁馬尾就好了。」
傷口未癒 睡前陷崩潰
簽字離婚是2007年3月,她滿33歲,接下來一整年,她多次夢見幫前夫洗衣服,從口袋裡翻出旅館的收據,然後嚇醒。「那種不安,還有被背叛的恐懼感,其實比我自己想像得還要深。」離婚後每一年,她飛出國跑1至2趟醫療團,一去就是1、2個月,「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台灣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把我綁住了。但坦白說,我情緒上的傷口很久都沒有好,好多年還是會在睡前陷入崩潰,所以要趕快逼自己睡著。」
她自詡是為愛奉獻的女人,可這10年來,再也不敢相信誰會為了她義無反顧。「離婚後,我最在意的是確保老了可以好好活著。如果不行醫,還能做什麼去維持後半輩子? 我曾在地下道遇見一個女遊民,心想她是怎麼變這樣的?我難保不會跟她一樣,我的準備就是從那時候開始。」
「上野千鶴子寫過一本書叫《一個人的老後》,她提醒我們,不管有伴或沒伴,最後都是一個人老。我現在四十幾歲,以台灣女性餘命還有四十幾年,老了,會不會有人陪著我?如果有,當然很幸福,但這不能是我的想像或目標,我還是要回到如果自己一個人,能不能過?」
林靜儀堅決地說,如果年輕時有更強烈的女性主義思考,可能不會就那樣結婚,會等到真的準備好,而不是遷就社會風俗。「這麼長的人生,妳可能經歷好幾次感情,不論失敗再多次,千萬不要忘記,妳可以過得好好的,不要因為懦弱或撒謊的另一個靈魂,傷害或責備自己。」女性主義者最殘忍的自省,莫過於此。
當立委台北台中二地跑,有時候搭高鐵,看見一家人開心出遊,她會心生惆悵,覺得正常關係就該這樣,「你在乎著你在乎的人,去過好你的人生。原來以前那個東西不是我不好,是他已經不在乎我了,所以我們沒辦法像那一家人一樣。」
還恨不恨他?她攤平2隻手掌,用掐得發白的掌心,揩了揩臉頰:「不會耶!恨的話代表還在乎他,這幾年我常半開玩笑,原本記得他的生日或某些東西,但當我漸漸忘了,就像是身上某一個小小的疤痕,卡卡的,可是早已忘記是哪一次跌倒造成的。於是,這個人對我再也不重要了。」疤痕永遠不會消失,但至少不再隨便犯疼了。
林靜儀 小檔案
- 出生:1974年,生於南投縣鹿谷鄉
- 現職:第9屆民進黨不分區立法委員
- 學歷:中山醫學系畢業、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研究所碩士、台灣大學分子醫學研究所碩士、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 經歷: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台灣女人連線理事、行政院婦權會委員、民進黨婦女部主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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