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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獄後人生全文】一無所有只有自由的更生人 才是苦難的開始

鏡週刊

更新於 2019年09月29日18:20 • 發布於 2019年10月02日23:58 • 鏡週刊

**2016年高雄大寮監獄爆發劫獄事件,彼時6名劫獄受刑人提出的聲明中,便曾提及監獄內作業勞作金金額過低的困境,讓受刑人難以自給自足,「做了一個月工作只有200塊,內衣褲都不夠買,還要家人救濟。連活得尊嚴都沒有,還要拖累家人。」

勞作金過低,受刑人少有積蓄,但出獄的受刑人大多缺錢又負債,要能回歸職場,還得熬過一段過渡期。經濟問題成了一迴圈,當就業阻礙成了影響更生人是否再犯的因子之一,一出獄便面對生活難題的受刑人,更生這條路該怎麼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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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刑人在監獄的收入過低,一個月平均200塊,連日常吃穿都無法支付。
受刑人在監獄的收入過低,一個月平均200塊,連日常吃穿都無法支付。

談起坐牢的回憶,小樹(化名)說,自己早年是因為打麻將熬夜,吸毒提神。後來因吸毒,陸續有些刑案在身,反覆進出了監獄4、5次。小樹父母已早逝。二年前她出獄那天,無處可去的小樹和主愛之家的師母張麗英約好要到安置中心居住。

半途,小樹聯絡上以前的同居人,對方知道她出獄,要小樹趕緊到住處相會,「他說他先去買藥(毒品)。」6、7年沒見,小樹也想見上對方一面,便轉往同居人住處,「路上我突然想起:『不行,我和師母約好了。』」這一念讓小樹再折返,趕緊跳上前往主愛之家的車,從此未再見過同居人一面。

在基督教主愛之家的更生人安置中心住了2年後,小樹最近離了那處,開始獨自租屋生活。租屋處的房東不願讓他入戶籍,租金補貼因此沒了著落;入獄後累積的債務,本金利息算一算一百多萬,積欠的健保帳單又一直來,「做清潔的月薪1萬9,每月扣3千還債,房租又去了6千,現在看到支付命令我心就慌。」小樹一臉愁容,她不想離開安置中心,但安置資源有限,最長只能待2年,出獄後的生活還沒完全站穩腳根,現實已逼得她獨自上路。

坐監存無錢 出監急用錢

安置中心包吃包住,無家可歸的小樹暫且不用擔心生活需求,可以慢慢想著下一步。但煩惱不只這一樁,掐指算算手上的難題,除了缺錢還有負債,經濟壓力成了她心頭一塊大石。

雖然坐牢時攢下一些作業勞作金(編按:受刑人在監所期間,依規定須下工廠工作,工作所得稱之為「作業勞作金」),但勞作金金額過低,不過幾千塊的儲蓄,對迫切的生活需求杯水車薪。

根據矯正署統計,全台45個監所附有工廠,但其中有33個監所,受刑人每月的工廠勞作金收入不到500元,以台南監獄為例,2017年台南監獄每月分配給受刑人的勞作金總數為31萬2千元,當年在監人數為3千100人,每人每月收入約100元上下;但受刑人平均每月的基本生活需求約3千元,若單靠勞作金,很難打平開支。「大家都說坐牢是吃免錢飯,其實裡面什麼都要錢。」小樹苦笑一聲。且受刑人僅能領到勞作金的37.5%,其餘金額用在他項,因此實際收入比帳面更低。

2016年高雄大寮監獄爆發劫獄事件,彼時六名劫獄受刑人提出的聲明中,便曾提及監獄內勞作金金額過低的困境,讓受刑人難以自給自足,「做了一個月工作只有200塊,內衣褲都不夠買,還要家人救濟。連活得尊嚴都沒有,還要拖累家人。」

長期協助受刑人家屬的紅心字會主任李怡穎也注意到,許多受刑人和家裡的關係原已較疏離,再加上勞作金不夠支付生活開支,只得不時寫信回家要求經濟資助,更讓受刑人與家人的關係難修復,不利於建立受刑人的社會支持網絡。而少了社會支持,再犯機率相對高。

大寮監獄狹持事件後,監察院曾在今年和2016年都針對作業金過低問題糾正了矯正署,質疑受刑人淪為廉價勞工。不過矯正署副署長周輝煌對此也相當無奈,「因為我們的成品良率沒有很高,如果價格開太高,沒有廠商要來,反而是另一個問題。」

且監所內雖陸續開設工廠,自製蛋捲、醬油販賣,賺取較多收入,但這類工廠數量仍相當少,僅能供6%受刑人參與。「畢竟一個烘培工廠設備這麼多,要有場地放;如果要增加工廠,就會佔了空間,擠壓到受刑人的舍房,問題是現在已經超收受刑人了啊,要讓受刑人住得更擠嗎?」一名監所祕書面有難色地解釋。

 
 

和小樹相比,今年6月剛出獄阿美(化名)幸運多了。吸毒、販毒總共關了13年,在獄中她學了按摩技能,又在監所裡的美容部工作3、4年,這才留了項手藝在身上。但女監裡頭100多人,美容部僅只一個缺額,阿美是那百中挑一的走運。

「像我這種長刑期的,勞作金可以存比較多,我出來就帶了7萬。」13年存了7萬,換算下來一個月存不到500塊,但已比多數受刑人富裕。

出獄後阿美開了一家按摩店,7萬元的儲蓄全用在房租、器材等花費,錢袋一下便見底,剩下的生活開銷全靠按摩店收入,「有做就有賺,可以買買菜什麼的。」阿美說。

阿美若選擇到外頭按摩店工作,收入穩定又不用負擔設備成本和創業風險。但入獄那些年,阿美與同居人生的女兒全是老母親獨力照顧,「出來後我想照顧好我媽,現在生活重心全是她。如果去外面工作,時間不彈性,我就很難顧及媽媽。」

問阿美怎麼不向更生保護會申請無息創業貸款,讓自己寬裕些?她一聽直搖頭:「貸款要寫企劃書、二個保人,還要有不動產可供抵押,我怎麼申請?」的確多數更生人連家人都沒有,更遑論保人,如何能申請到貸款。

更保的貸款門檻如此之高,有一段演進歷程:最初推出更生人貸款服務時,並無保人和抵押品等規定,但貸款量膨脹過快、呆帳多,導致更保的負債衝破7千萬。更保的登記資產不過近8千萬,債務幾乎要和資產一樣高,讓更保不得不修改規則,提高借款門檻,只是此舉也不免影響更生人貸款的資格。

最近阿美按摩店裡的冰箱壞了,她還愁著不知怎麼攢足修理費。抹了抹額頭,阿美無奈笑著,踏出監獄的那一刻,便是算計起吃穿用度開銷的時刻,「除非是有家可回,家人又資助你,讓你暫時不用擔心房租、工作、負債的,才稍微比較輕鬆;沒地方去又沒錢的,真的會很慌。」

經濟問題是更生人再犯的重要因素之一,出獄後馬上面臨沒錢、負債又失業,讓更生人喘不過氣。
經濟問題是更生人再犯的重要因素之一,出獄後馬上面臨沒錢、負債又失業,讓更生人喘不過氣。

因反覆吸毒入監6次的阿音(化名),現在是安置在主愛之家的更生人。20多歲時開始用安非他命、海洛因,幾次進出監獄後,阿音終於想通,該好好學個一技之長傍身,出去以後重新來過。

「只是受刑人若去上技能訓練,就不能去工廠工作,少了作業金收入。所以如果沒有家裡支持,等於在監所裡完全沒錢可用。」當時阿音身上僅有幾千塊,又早和家人斷絕往來,報名了監所內的烘培班,雖不用學費,卻要繳材料費,阿音咬牙把身上存款都繳了材料費,「繳完就沒錢了。那陣子衛生紙、衛生棉都靠其他獄友幫助。」

但上完課僅得一張證書,缺乏實作經驗的阿音拿著證書一樣是求職無門,「根本一場空,那時想說:『沒用啦,再回去吃(毒品)。』」

經濟問題是一個迴圈,根據法務部年報顯示,近年新收受刑人裡頭,逾7成屬於有累犯;且有前科者佔全部受刑人的比例還在逐年攀升。而影響更生人是否再犯的其中一個因子,便是穩定就業。

雖然勞動部早已把更生人納入「就業弱勢者」範疇,以國家資源協助其就業,推出「一案到底就業服務」,透過各地就業服務站協助更生人媒合工作;矯正署則是在各監所內推出技能訓練課程,企圖讓受刑人習得一技之長後,能銜接出獄的復歸之路。不過這些策略的成效卻相當有限,因為政策的美意,與更生人實際狀況間有太大的鴻溝。

一無所有、只有自由 才是悲哀的開始

出獄十年的臧興國,現在在利伯他茲教育基金會擔任社工,協助其他更生人回歸社會。每回他到監所裡分享自身經歷時,都會反覆強調這句感嘆:「在監獄裡,什麼不缺、但沒有自由;出來之後,一無所有、只有自由。那才是你人生苦難的開始。」

臧興國曾經因吸毒罹患口腔癌,動刀後顏面留下傷痕。剛出獄時,他在求職上也曾處處碰壁,「回去做討債的,臉這樣誰要用你,你討得到嗎?去工地做粗工,人家更怕你死在那邊,他不好處理。」

因罹癌拿到身心障礙手冊,臧興國本以為不少企業按規定得必須僱用一定比率的身心障礙者,他應該能因此媒合到工作。但真實的求職路上,多數老闆仍是拒絕,「老闆怕你你整天請假看醫生,他請你一個人,等於還要再多請一個補你的洞啊。」

臧興國最後找了份舉牌人和發傳單的工作,「我現在都建議更生人,不用去什麼就服站,找漏氣而已。出來就去做這個,應徵就會上。發傳單一天工資800塊,便當錢馬上有著落。」罹癌那時臧興國只想著自己爛命一條,大不了一死,回頭吸毒吸更凶;反倒是做了舉牌人、發傳單這份工,肚子飽了、腦子想著下一步,才懂得什麼叫踏實。

連坐車都不會 如何面試工作

而不論是阿音或是臧興國,尚且有棲身之所;若是無家可歸的更生人,求職之路還有更多障礙。服務遊民為主的芒草心協會社工師李佳庭觀察到,不少遊民同時兼具更生人身份,他們往往沒錢又和社會脫節,這些不利因素限制了求職的機會。

李佳庭舉例,曾經就服站媒合了一家清潔公司的工作給個案,但公司住址十分遙遠,「連我們社工用手機導航,都找不太到。」更不用說與社會脫節許久的更生人,「他們根本不會坐車,要怎麼去面試?連面試都去不了,要怎麼找工作?」

好不容易面試上工作,但居無定所之人,隨身家當只能擺在路邊,不時會遭環保局清理。「為了趁上班時間去跟環保局領回家當,只好跟老闆請假。幾次下來,工作還保得住嗎?」李佳庭聳了聳肩。真實世界裡,就業問題從來就不會單獨存在,往往還糾結了經濟弱勢、居無定所等變項,當各種因素混雜時,「復歸社會」四個字顯得遙遠又虛無。

曾在更生保護會工作十餘年的陳先生回憶,過去更生人一走進協會尋求協助,他便是幫忙轉介到機構進行安置,再聯絡就服站媒合工作,「那時看到個案,都不覺得他們有碰上什麼難題。」

直到轉至民間組織工作後,陳先生才體會,對更生人而言,「吃、住、工作」這些生活需求之間,還有繁複細緻的各種「眉角」要照顧——一個入獄十多年的更生人,即便住在安置中心、幫他媒合了工作,但與社會脫節太久,還無法適應生活,連過馬路都會怕、坐車暈車嘔吐。少了陪伴,更生人難有勇氣踏出復歸的第一步;可單向的資源輸送,顧及不了多重面向的需求。

黎明之前 最需相陪

曾開過應召站、製毒工廠的臧興國,出獄後發傳單、當舉牌人,人生有了第一份正當職業。轉職到服務更生人的利伯他茲教育基金會工作,半工半讀花了6年讀完空中大學。如今取得學位後的臧興國成了專職社工。

用自己過來人的經驗陪伴許多更生人。他幫更生人轉介到認識的工地就職,「去了就先給兩頓飯,又包住。隔天上工領了薪水,後面就不用愁了。」

吃飽喝足不愁住宿後,臧興國下一步催著他們納勞健保,開始為未來打算。許多更生人不願納保,擔心的是身上債務,「一堆人都欠卡債、罰單,如果是吸毒的,還要繳觀察勒戒的費用,光是這三項就壓死你。」臧興國伸出手指數了數。不少更生人寧願打黑工、做八大行業,薪資領現,才不會有金流紀錄;一但保了勞健保,債權人似聞到血腥的鯊魚,頃刻便來催款。

臧興國自己也欠債,至今也還在還債,「20多萬,分了84期、7年攤還。」遇上不敢面對債務的更生人,他便拿自己當案例,陪著對方向銀行、債務公司等債權人協商,定下分期攤還的約定。最近手中一個個案,臧興國陪著對方和債務公司協商,「殺價殺到最後,債務公司同意還6萬,一筆勾消。」

「當你開始有紀律的還債,才不用擔心哪天會計小姐突然叫你過去,然後遞一張法院強制命令給你。」只是更生人早已習慣逃避問題,而面對問題的第一步總特別沈,臧興國笑著說,若有人能陪著一起解決問題時,才會發現原來問題好像沒那麼可怕,原來自己也有辦法處理掉這些包袱。

滿頭白髮小樹(化名)出獄後剛到主愛之家,便是阿音一路陪著她求職、協商債務。白髮透露著年紀,小樹幾次面試都沒著落,但住在主愛之家裡,有姐妹相伴,就有意志力撐過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去年2月花蓮大地震,主愛之家的安置中心只有她們兩個留守,當晚兩人嚇得緊抓彼此衝到街上一夜無眠,震後幾天兩人只敢在一樓辦公室打地鋪,怕餘震再來,隨時要逃命。

安置中心就像家,姊妹更勝家人。現已找到飯店清潔工作的小樹和阿音,遇上新到主愛之家的更生人,阿音也會把人推薦給自己任職的清潔公司老闆,「先從計時工作起也沒關係,一步一步來」,

黎明之前,黑暗最深,更生人的復歸之路便是段暗無日光的旅程,需有人牽手相伴,才有往前的能耐。可惜因資源有限,安置中心每收一個個案,更生保護會每月補助1萬5千元的開銷,最長補助一年半;補助期限一到,更生人多半得離開安置中心獨自過生活。

剛剛搬離主愛之家的小樹對獨自生活還充滿恐慌,習慣有人相伴的熱鬧,一個人過日子顯得太安靜。談起房租、帳單小樹仍舊皺眉,因為更生人最懂厄運如蝴蝶效應,任何一件小事都能成為推倒日常的第一張骨牌。還住在裡頭的阿音也害怕離開,「我現在回想吸毒的感覺,都覺得那真是很快樂的狀態,所以我很怕離開這裡,馬上又會栽回去。」他們都還在社會復歸這險路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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