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對洛杉磯的既定印象，可能是「光鮮亮麗」──這裡有陽光、沙灘、迪士尼，是全美最多轎車的聚集地，外加看不完的好萊塢明星。
但大家不見得知曉，美國最多無家者人口的地區也在這裡，並且在疫情後持續攀升。《華盛頓郵報》報導，在 2022 至 2023 年間，美國無家者人數達 58 萬，加州約占 3 成，相當於超過 17 萬人。其中，根據洛杉磯無家者服務管理局（LAHSA）預測，眾星雲集的好萊塢所在地洛杉磯，在 2023 年將達 75,500 人有無家可歸的經驗。
光鮮亮麗的洛杉磯，有著黑暗的另一面？
我在洛杉磯的教會位於市中心，距離無家者聚集地 Skid Row 車程不到 5 分鐘。每週日去市中心的路上，都會看到一整排暗灰色系的帳篷，擁擠地分布在高速公路下的各個角落。在地人都知道，入夜後最好別在市中心閒晃，部分街友群聚的區域更被計程車司機列為「拒載」之地，司機們一方面怕街友身上的氣味會沾到自己車子，另一方面則擔心他們付不出車錢。
G 是我的病人，也是少數每週會用洛杉磯大眾運輸系統通勤的當地居民。他告訴我，疫情後因為隔離政策洛杉磯空城了一陣子，車站和車廂內開始出現大量街友，其中有高達 62% 和 57% 的街友分別有酗酒、毒癮問題。G 發現市中心許多車站裡，為了避免吸毒的無家者聚集，會大聲播放古典樂將他們趕走。《ABC》也證實，居民開始能在洛杉磯車站聽到貝多芬、莫札特和巴哈，不是因為洛杉磯居民多有古典藝術氣質，而是為了降低無家者犯罪率，因此播送這些音樂。
F 是我的建築師友人，炎熱夏季中，他為無家者們準備一桶桶冰水，疫情後每週自發性發放口罩、乾洗手劑、牙刷牙膏等備用包，連孩子和妻子也一同參與。F 因為信仰的緣故，相信上帝看顧弱小貧苦的族群，因而投身於無家者福利超過 12 年。
F 碰到一名街友 S，因為家暴帶著 9 歲兒子來加州工作，到洛杉磯時才發現號稱能讓她「賺飽飽」的工作其實是性產業，幫她安頓住所的人則是皮條客。不願意賣身的她，一夕之間無家可歸。F 和妻子共同陪伴了 S 母子超過 3 個月，幫他們尋找居住地點，還用自身存款幫忙支付每晚平均 120 美金（約新台幣 3,880 元）的住宿費用。
友人 F 在這段期間見證加州州政府系統的諸多問題：不同部門時常互踢皮球；官僚般的申請系統錯綜複雜，令需要幫助的人感到求助無門；等待無家者臨時住所的時間，經常是 8 個月起跳⋯⋯
有了安置系統，為何他們還回到街頭？
洛杉磯路邊無家者的營地。圖／Philip Pilosian@Shutterstock
根據 F 長年觀察，比起美東嚴峻的寒冬，洛杉磯四季如春的天氣吸引許多無家者遠道而來，每年湧進洛杉磯的無家者人數遞增。不幸的是，加州政府雖說下放大量資金收購空屋，卻只是治標不治本，無法解決街友們無家可歸之下更深層的問題，例如貧窮、心理疾病、毒品、身體障礙等。
就算街友排除萬難、打破官僚系統的層層障礙，終於住進臨時住所，也不見得長久。不少人認為，洛杉磯為無家者成立的臨時住所──俗稱的 Tiny Homes（迷你房）──有點像軟性版本的監獄，設有宵禁並嚴禁訪客，看似安全卻到處都有人在吸食毒品，因此不少無家者住了一陣子後又回到街上。
F 觀察，每一位無家者其實都有讓他們無家可歸的不幸故事，可能是小時或現今的悲劇，也可能是龐大醫藥費壓力或臨時失業危機。雖說不確定這些故事是否完全可考，卻很難不注意到許多人都有顯著的心理疾病，包括思覺失調症、妄想症、憂鬱症，不少人完全麻痺，有的人喃喃自語，更有的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其中，也有無家者因無法控制情緒，對 F 罵髒話、潑水或丟東西。
在洛杉磯的麥克阿瑟公園（MacArthur Park），牧師 Carlos 每個月都會來此為街友禱告，也成立了無家者教會。許多無家者在教會之外沒任何熟識的人，對於他們來說，更致命的不只是思索下一餐在哪裡，而是長期的「靈魂作戰」──與絕望、孤獨感奮戰。
願意出來和人群互動的情況還不算太糟，比較令人憂心的是那些深陷絕望並完全隔離自我的人，或是吸毒吸到已經不醒人事而藏在角落的無家者們。F 直白地說：「在洛杉磯街頭，每週都有街友因為吸毒過量而喪命。想見證死亡不用跑去醫院，在街上待一週你就能親眼看見⋯⋯」
2022 年洛杉磯當地宗教團體為無家者們提供感恩節晚餐。圖／Ringo Chiu@Shutterstock
美國有高達三分之一無家者在加州，該州的街友問題由許多複雜的因素堆疊而成，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UCSF）調查後列出幾項原因。首先是加州的房地產非常昂貴，有 90% 的街友都因為某個因素在加州失去住所，其中有將近半數都在沒簽合約的情況下露宿街頭；第二是貧窮、社經地位，而這在貧富差距懸殊的加州更是雪上加霜；第三是心理或生理疾病，也讓人更容易成為無家者，有高達 82% 的街友都有嚴重的心理疾病，超過四分之一曾因心理疾病而必須住院。美國醫療體系之下有諸多問題，很多時候生一場大病或動一次刀，就會讓人傾家蕩產。
F 看著州政府下放百萬美金，把無家者安置到臨時住所內，一年後卻又回到街上。統計指出，有 39% 的無家者是新興街友，平均 22 個月能離開街頭；有 36% 為長期街友，做出改變更不容易。拜加州州政府系統所賜，無家者們知道哪裡能拿到免費三餐、洗衣服務，不花一毛錢能繼續享有補助，卻沒太多管道能激發他們出去找工作。許多人認為，表達善心的方式是給他們糧食，但很多時候這反而助長了狀況，停滯不前。
心理上的支持，同樣重要
曾受 F 幫助的無家者 S，在住進臨時住所的 8 個月後失聯。一年多後，F 才又和 S 母子倆重新聯絡上，她感謝 F 一家人陪她經歷過渡期，以及給予信仰上的支持。她最終決定回去佛羅里達州，不再逃避自身遭遇的家暴問題，目前已安頓下來。不過，F 坦承這類成功脫離無家可歸處境的案例並不常見，這些現象存在於洛杉磯的黑暗面，也是絕大多數人不願意碰觸的議題。而加州的高房價與房屋供不應求的失衡狀態，也代表這個問題短期內依舊無解。
幫助過許多無家者的 F 認為，「只靠政府或機構遠遠不夠，他們無法處理心理和心靈層面的問題。人們需要遇見上帝、擁有盼望，相信生命是有價值的，相信自己能做個有用的人，才能真正脫離無家的貧瘠，否則很容易被街上瀰漫的無助和絕望感所吞噬。」
從這些故事和經驗可以發現，除了為街友尋找住所和工作，正視無家者現象背後根深蒂固的心理或生理破碎，並且陪伴他們對抗無助和絕望，或許是我們更該思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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