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原刊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有時會被問到關於職業選擇的問題。
被問到這類問題的原因大抵是年紀夠老、待在同一個行業裡夠久,或是因為出過十多本書,被視為「作家」──俺幾乎不會自稱「作家」,而「作家」是種專業,卻很難完全以「寫作/出版」為掙錢過活的「職業」,是以因而發問的人聽到俺每天都乖乖上班,大多十分驚訝(大家對「作家」生活的想像也因此讓俺驚訝)。
雖然年紀夠老、待在同一個行業夠久,但俺的職業選擇委實難以當成人生參考。俺一入職場就是當編輯,中間有幾年到其他行業學習,晃了一圈之後決定回到出版相關產業;學生時代俺原來沒打算進出版業(喜歡讀書的話當讀者實在比當做書賣書的人輕鬆太多了),想過要出書但也就只是想想,不怎麼認真(寫的時候很認真,寫完就不大想管後續),而且還在不少地方打過各種零工(為的大多是膁錢買閒書)。
當然,「晃了一圈之後決定回到出版相關產業」聽來就是用了個什麼標準決定職業選擇,只是這標準也難以傳授複製──簡單說起來,當時依循的標準是俺的自我定位,「俺認為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過怎樣的生活」,而這標準成形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摸索和自我質疑,約莫橫跨了中學到大學的近十年左右。
老實說,俺覺得「尋找自我定位」比職業選擇重要多了。
前陣子訪問馬世芳時,馬世芳提到當年他在建中校刊社,校刊社在校內各處設有投稿信箱,但信箱裡收到的常是紙屑,所以校刊內容大多是校刊社的社員寫出來的──也就是說,會待在校刊社的同學們,主因都是很會寫、喜歡寫。馬世芳本來覺得自己很能寫,但進了校刊社才發現和同學們比起來,自己還差得遠。
聽馬世芳描述當時他對當年校刊社其他同學的觀察,俺明白那也是個「尋找自我定位」的過程,因為俺的中學、大學時期也經歷過類似的心境──在某個環境裡認為自己在某個領域很行,到了另一個環境才驚覺在同一個領域裡頭,周圍所有人幾乎都比自己更行,然後再開始慢慢找到自己真的想做什麼和能做什麼。
日本作家米澤穗信(米澤穂信)《冰菓》(氷菓)當中的高中生主角們也在編輯刊物──是社刊,不是校刊。這本書的幾個角色雖然可能都沒太認真想過未來要做什麼職業,但大抵都有很固定的個性,也清楚自我定位,有趣的是他們在籌編社刊的過程裡,必須找出多年前消失的創刊號,而這本消失的創刊號牽涉到某個學長(也是其中一個主要角色已失聯多年的親戚)當年發生了什麼事、面對什麼情況、做出什麼決定──亦即這個故事藉由主要角色們重組當年那個學長確立自我的位置、並且據此做出人生抉擇的經過。
這大約也是俺喜歡《芭蕉的芽》的原因。
《芭蕉的芽》由國內漫畫家左萱編繪,背景是1930年代日治時期的臺北高校,從主角台灣人葉星橋考進臺北高校、結識了古怪的日籍室友南城雲太郎講起。初讀時最先感受到的是關於考據的認真──從建築到衣著、從高校體制到課程內容,左萱的資料考察都做得相當仔細。
這種認真貫串《芭蕉的芽》已經出版的兩冊,包括該時代的真實人物、街景、生活細節與社會氛圍;這部分做得扎實,加上左萱的線條溫潤優雅,敘事節奏抒緩,所以讀來舒服──不過,並不是俺喜歡這故事的最主要原因。
俺原以為《芭蕉的芽》是個透過拘謹的葉星橋和不羈的南城帶出當時高校生活、呈現日治時代某個切面的故事,不過幾章過去,左萱先前預埋的種子開始掙出芽苗──葉星橋喜歡文藝和寫作,但考上臺北高校之後,家人鄉里都認定他未來應該要當醫生,葉星橋並不明顯排斥,只是內心迷惘;進入高校之後,一方面震懾於同學們的知識水準和學校課業要求的程度(這事俺這種從鄉下到都市唸書的學生感同身受,在林莉菁漫畫《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裡也讀到過,只是沒料到台北孩子馬世芳也有相同體驗),一方面咋舌於南城廣泛的閱讀涉獵和外文能力,讓葉星橋對於自己的將來更加不確定。
這時,南城認為學校文藝社的刊物《翔風》很無聊,不由分說地拉了葉星橋──嗯,對,創辦新雜誌。
《芭蕉的芽》故事發生在將近一百年前,《冰菓》當中的那本創刊號在20世紀六零年代末期出版,在這兩個故事裡的學生刊物,都是學生們不依循學校的體制和立場,試圖闡明自身理念,以及對學校、社會甚或人類世界看法的重要媒介。更重要的是,被南城拉著走的葉星橋,開始慢慢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俺想,他會慢慢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是的,俺認為,從葉星橋的角度來看,《芭蕉的芽》也是個尋找自我定位的故事。
要做這事不見得要去編雜誌(雖說俺在大學時也編了校刊),也不見得會決定未來的職業選擇(葉星橋仍然可以努力去當醫生),但搞清楚「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過怎樣的生活」,會讓自己在面對必然會有的人生麻煩時淡定一點,大多數時間過得舒服一點。
而倘若這「尋找自我定位」不知該從何找起,就先讀書吧。
俺就是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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