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天下》記者採訪到一半，台大醫院雲林分院副院長江文莒忽然停頓不語。因為辦公室正響起急診壅塞的警示音樂，表示有患者連推床都睡不到，只能躺在救護車的擔架床上，藉以提醒院內醫護人員趕快把空病床挪出來。
事實上，患者等住院不只是沒床，更是沒人。
台大雲林分院的急診病患，通常待床超過一天的比例約5%，但此刻已經是3倍以上；苦苦等床的患者，也從30人增加到60人。
急診壅塞時，在台大醫院的大廳就有多位患者並排躺在推床上，等待被收治。（林以璿攝）
值此新冠肺炎、流感、腸病毒都在高原期，江文莒觀察，雲林各大醫院的急診人次增加10%至15%，再加上護理師確診，工作負擔沉重，以致「離職率一直很高，」怎麼讓病床使用達到更好的效率就很重要。
其實不只雲林，全台都面臨相似困境。台北新光醫院行政副院長洪子仁表示，護理師短缺，醫院為了守住護病比，只好「自動降載」縮減病床。近期國內20家醫學中心的急性一般病床空床率，至少三分之一落在兩成以上，表示有病床也睡不到。
尤其因疫情延宕兩年的醫院評鑑，陸續從北部各大醫學中心開始進行。各家醫院無不卯足全力，洪子仁解釋，就像考試一樣，要確保全日平均護病比達標，就得把護理人力補滿。
「但想補滿跟有能力補滿是兩回事，」他解釋，在護理師離職潮的影響下，「客觀條件根本補不滿。」
護理師缺工是台灣的慢性病。（邱劍英攝）
因為年輕世代正在集體出走，加速脫離護理圈。
6.5年就離開，不及日本一半
疫情3年來，護理人力不足在許多國家都釀成災情。美國、英國都有醫院因此關病房，甚至關閉部份科別運作。
在台灣，護理師人力不足，早已不是新聞。台灣的護理師執業率已降到新低僅58%，平均執業壽命只有6.5年，遠低於日本的15年、美國20年、英國30年。
「護理師人力不足問題一直存在，就像是台灣的慢性病，」在護理界超過40年，曾任衛福部護理及健康照護司（簡稱照護司）司長，和信醫院健康醫學中心召集人游麗惠比喻，但這次「可能是一個陡坡。」
中華民國護理師護士公會全聯會（簡稱全聯會）統計，每年約1萬5000名護理師進入職場，但去年不僅進入職場的少了，還有超過1萬2000人離開，留下者不到七分之一。
「這很嚴重，」長期研究護理人力議題的全聯會監事會召集人、萬芳醫院副院長高靖秋觀察，新人留不住，剩下的人負擔會更重，「造成惡性循環。」
新人留不住，老鳥也因工作負荷過重而大量流失。去年退出全聯會的護理師超過2萬8000人，表示離職、轉行或移居的人數創下至少7年新高。
擔任護理師6年的陳欣（化名）就在今年初遞出辭呈，「我覺得我真的需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不然沒有勇氣回去。」
她舉例，在午夜到早上8點的大夜班，她就碰過同事確診、人力短缺，導致一名護理師要照顧至少20位患者，遠高於全日平均護病比的12位。
隨著疫情起伏、專責病房的調整，陳欣照顧的患者也不限於起初的心臟科，更多了腸胃等其他內科患者。「比較可怕的是，病人有問題也沒辦法處理，」她坦言，照護品質確實會大幅下降。
早在21年前，美國賓州大學護理學院教授艾肯（Linda Ai-ken）團隊發表的研究即指出，護理師每多照顧一位患者，住院30天內死亡率就會增加7%。
台灣護師醫療產業工會理事長陳玉鳳擔憂，人力不足加上跨科調度，「照護品質會愈來愈差，」而且患者因為看不到護理人員，缺乏安全感，「醫療暴力也容易增加。」
如今，醫院接連傳出減少床數或是患者等床天數不斷增加，都是人力緊縮之下的警訊。
新人第一關：國考通過率 45%
事實上，台灣每年培養出1萬4000多位護理系畢業生，若都能投入職場，「我們應該是很夠的，」長庚科大護理學院院長陳美燕形容，但養成過程卻「像沙漏一樣，在許多環節流失。」
為了維持護病比，有病床也不見得能開出。（邱劍英攝）
因為畢業生在第一關國考，即遭大量刷除。根據統計，去年畢業季的國考通過率從前年的55%降到45%。
即使一年舉辦兩次，2022年通過國考領照的護理人員也只有約7000位，同一年實際進入醫療院所僅剩4200位。醫療體系少了將近1萬名護理生力軍。
原因除了台灣護理學會兩年前開始推動國考精進計劃，考題設計更貼近臨床實務，「題目真的是比較活，」台灣護理學會理事長、立法委員陳靜敏解釋，但從中也看出，「這一屆學生沒有到臨床實習的結果，從考照（通過）率可以看得出來有差。」
疫情期間缺乏臨床實習，不僅影響國考通過率，也造成許多人即便通關並進入醫院工作，卻很快就陣亡。
新人第二關：入職變「笨蛋」
多位護理系老師和醫院護理部主管都提到，醫院為防堵疫情擴散，嚴格進行人流管制，部份護理科系學生有將近一半的實習時數，被迫轉為線上或模擬進行，導致新進護理師進入醫院工作時衝擊太大而離開。
照護員與護理師共同照護長者。（邱劍英攝）
剛過試用期的護理師彥廷（化名）認為，從實習到成為正式人員之間本來就有很大的衝擊。
雖然他求學期間就選了很多重症照護領域的課，「但課堂上沒有碰過真正的重症病人，像是心跳停了，我知道要CPR，可是沒有真的自己做過，」因此剛進入北部一間醫學中心加護病房工作時，親眼看到病患生命垂危，難免壓力很大。
對他而言，最難適應的是過去求學還算順遂，「進醫院後，好像變成一個笨蛋，那最痛苦。要學著接受自己目前就是沒有這個能力。」
負責人員招募、訓練的台大醫院護理部督導長曾紀瑩觀察，新進的護理師技術操作面確實比較生疏，也較不敢碰病人，「這跟線上實習一定有關係。」於是有些新人訓練期就延長2到3週，「對單位的人力相對更吃緊。」
「未來3年的風險最高，」陳靜敏認為，在過去3年疫情中線上實習的護理科系學生漸漸進入職場，離職率勢必會持續在高檔，「我們可能會看到很多醫院因為人手不足，而被迫關床。」
對老鳥而言，長期處在感染、醫療暴力下的高風險環境，以及低薪資、長工時等都是推力，而蓬勃發展的服務業、長照需求，此時更顯其吸引力。
老鳥留不住，長照高薪門檻低
勞動部統計，一般護理師的經常性薪資為4萬6000元，如今照服員的月薪從3萬2000起跳，但賺到6萬元以上者不在少數，「你說怎麼可能留得住人？」陳靜敏質疑。
台北市私立一滴水居家長照機構主任張雅雯觀察，護理師要轉任照服員，門檻相對較低，只要拿證書去換長照小卡就好，因此確實有護理師「一個拉一個」來詢問，想從兼職接案做起，因為照服員「比較輕鬆，不用做侵入性的護理。」
曾擔任醫院護理師多年，也成立一滴水、舜心等居家長照機構的負責人葉芳枝則觀察，因為居服督導需要幫居服員排班，處理和案家溝通、簽約等行政事宜，「像我用居服督導的話，我一定用護理師。」
一滴水、舜心居家長照機構負責人葉芳枝。（邱劍英攝）
以長照勞動合作社附設機構成立的一滴水來說，目前居服督導，都是擁有3年以上經驗的護理師。
過去低薪的服務業，如今也在逐漸追上。年資尚淺的新手護理師彥廷，曾萌生不如轉職的念頭，為此每天花1個小時逛求職網站，發現他可以去超商打工、跑美食外送，連燒烤店的工作「都比在醫院做護理師高出1、2萬。」
新人逃、老鳥退，更令人擔憂的是有志成為南丁格爾的新血輪也在萎縮中。
美國AMN Healthcare今年公布的最新調查即顯示，不只三成護理師想離開，相較於嬰兒潮世代有六成會建議親友從事護理工作，Z世代卻只有四成，好感度快速下滑。
台灣總計29所大學護理系，去年近半數註冊率不滿八成。四技二專統一入學測驗（簡稱統測）的衛護類報考人數，今年也只剩2400人，為近14年新低。
多是家長在疫情中看到護理師執業的風險，反對孩子入行，曾紀瑩觀察，有些父母會跟子女說，做護理師太辛苦了不如回家，「這樣的聲音愈來愈多。」
醫院攬才，從大學轉往護專
可見的未來，護理師人力只會更吃緊。因為在年輕世代出走的同時，台灣許多醫院卻在擴建，總病床數也不斷成長。
為解決人力不足問題，各大醫院除積極和大學或四技合作提供獎學金育才，更把創新的攬才思維，從過去專攻大學、四技轉而拋向五專。
正在籌備增建急重症大樓的恩主公醫院，今年就開始跟新生醫護管理專科學校合作，提出每位學生60萬的公費獎學金計劃，專門培育急重症領域的護理師。
台北榮總院長陳威明上任第一件事，不是蓋醫療大樓，而是醫護宿舍，預定明年六月完工。去年他更獨排眾議，逆轉多年來的規定，「張開雙臂歡迎」15家護專的畢業生。
因為他發現，大學畢業的護理師相對容易轉職，但少子化、高齡化如同雙重打擊，未來需要照顧的長者只會更多，若不趕緊開放、改善環境，「以後根本沒有人要來。」
面對護理界的警告，政府並非沒有作為。
為釐清護理人力不足的根源，政委林萬億在5月初首次召開會議，「每年訓練出來的量應該是夠的，但就是留不住，」林萬億解釋，原因不外乎薪資低、輪班制、職場安全及醫院管理等四個面向，但必須先釐清從學校到職場各個環節的流失比例。
衛福部為改善護理師工作環境，也積極討論將三班護病比入法，照護司長蔡淑鳳解釋，目前還在資料分析階段，要找到醫療機構之間可執行的最大公約數，預計6月底會有初步結果，但最快也要2年後才有共識。
引進病房助理，協助生活照顧
這些作為顯然都無法解決燃眉之急。衛福部在去年上路的住院整合照護服務試辦計劃，由醫院雇用照服員作為病房助理，即希望能減輕護理師的工作負擔。
萬芳醫院佐理員潘金生（左）、李靜文（中）正在準備幫年邁的患者洗澡，協助護理師鐘嫆鈞（右）分攤工作負擔。（邱劍英攝）
資深護理師高靖秋過去曾因擔憂沒有完整配套，會造成更多困擾而反對這個計劃。
但疫情期間卻讓她發現，當照顧者無法進入醫院，患者的生活起居照顧工作都落在護理師的身上，加上急速老化的台灣，老老照顧的比例日漸增加，護理人力卻難以擴張，引進病房助理已是不得不做的解方。
萬芳醫院護理部主任劉淑芬解釋，病房助理的工作，就是患者的「吃喝拉撒」，洗澡、餵飯等生活照顧。護理師負責病房助理的排班，確保照護品質不受影響。
如今萬芳醫院不只是加入住院整合照護服務試辦計劃，成為全台40家醫院之一，更規劃明年度要從現在的129床擴大到197床。
但關鍵仍是健保額度是否足以支撐。因為目前是從健保編列5.6億元作為各家醫院的管理費，民眾再自費以每日上限1050元共同支應。若要擴大推行，經費和人力成為最大變數。
「明年的健保總額一定要拉高，」洪子仁認為，「否則人力短缺問題，未來只會持續惡化。」
護理人力不足的警示音已經響起，想要搶救南丁格爾，顯然須從學校教育、醫療院所和政府政策，進行全面性的跨界合作，否則在逐步邁入超高齡社會，醫療需求愈來愈大之際，將造成無可彌補的災難。
【延伸閱讀】
柯文哲旋風十年再起 沒了太陽花，理工人與直播主都是「阿北」粉
● 更多內容，請見天下雜誌777期《兩千億減碳升級戰》